惨白的眼珠在张温、石青、蒋干三人身上来回扫视,王泰不知道是羞是怒,是恼还是恨。神色阴郁到极处却迟迟没有发作,事实上,他没有发作的资格。襄国之战,王泰和孙威一样嫡系人马折腾精光,都成了光杆将军。眼下职位,只是董闰麾下的高级兵头,与石青三位各有数万人马的将军不可同日而语。
董闰嘴唇蠕动,不知在咕哝什么,他完全晕了。大战未曾开始,将帅便公然反目,这可如何是好?将帅反目乃战事大忌,勉强撮合不过徒增败绩而已。
琨华殿左手大半文臣瞠目结舌,敌军兵临城下在即,城中领兵大将竟公然决裂;这样下去,别说击退敌军,便是守住邺城也是妄想。
几员武将尚自未觉,依旧相互攻讦。石青淡淡地对蒋干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依左将军之意,戍卫军职责当真重要。既如此,新义军便帮戍卫军一把,协守三台就是。”
“愿帮则帮,不愿帮亦无妨。戍卫军两万虎贲,定然保得邺城无恙。”蒋干不承半点人情,淡淡地回应石青。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无遮无挡,将董闰抽调人马组建讨逆军的将令否定得半点不剩。不仅朝中百官听出其中三味,董闰也明白了过来。
这时候郎闿站了出来,冷冷说道:“大将军今日之举着实荒谬,卫将军王泰,襄国之战弃主而逃,陷皇上于绝境之中,罪责如何姑且不论,此人担当由此可见一斑。大将军欲以此人为督帅,将士们焉能信服?谁敢将身家性命轻易相托?”
王泰闻言,整张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羞得几欲昏倒。
“你……郎闿小儿!”哆嗦了一阵,王泰终于吐出一句话语。郎闿绝情之极,打脸打得太响以至于将整张面皮都血淋淋地撕扯下来。与之相比,石青、张温等人的婉言推月兑宛若情人间的脉脉温情,可爱怡人。
郎闿斜睨王泰,毫不客气地对董闰说道:“有罪不罚,反多加相护。大将军欲以私好维护朝纲么?”郎闿咄咄逼人,攻击的锋头一转,直接指向董闰。
琨华殿上嗡地一响,文武百官相互顾盼,窃窃私语。不知是在惊诧郎闿对董闰、王泰的指责,还是探讨董闰任用王泰的缘由。
“这个……”董闰喃喃自语,不知怎生解释才好,他已彻底懵了。
“郎大人!是韦某思虑不周,不该举荐左将军为督帅。不关大将军的事……”韦伯阳站出来为董闰解围。这番话甫一出口,王泰啊呀一声,翻身倒下,真的昏死过去了。韦伯阳出头认错,打得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他王泰的脸。
王泰昏倒只在殿上引起了一道涟漪,除了王郁、张乾抢上去搀扶,大部分朝臣选择了无视,韦伯阳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对董闰肃然说道:“王泰虽有些才略,其德却不能服众。唯今之计,只有大将军亲自出马,方能令邺城上下归心,戮力抗敌。”
“真的吗……”
董闰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他的眼光追随着被内侍抬下去的王泰,直到王泰的影子消失在石阶之下,他才在心中打了个突,向韦伯阳追问道:“真的如此?董某能令邺城上下归心?”董闰问话的语气疑惑之极,撇除国舅身份,他自认比王泰强不了多少。张温、石青、蒋干不服王泰,难道会向他钦服?
“大将军若是亲自领兵,无论如何张某也会凑齐一万人马,以供驱策。”张温的答复给予了一定的支持。
“有三万宿卫军在前,新义军不敢落后。”石青同样支持,只是其中隐隐带了些条件。
蒋干慎重道:“宿卫军尽出,邺城越发空虚,戍卫军无论如何不能再动。五千马镫新军虽然战力未彰,勉强可以配合作战,不妨暂时编入讨逆军中。”他能同意让五千马镫新军参战,也算做出让步了。
三位大将给了不少面子,董闰却悲哀地发现,如三位所说,这场战的主力将是两万宿卫军和一万悍民军,另外三方合计才遣出两万五千人马。无论自己是否有本事以五万五千人马击败十万敌军,即便胜了,损耗的也大多是自己麾下人马。邺城局势日渐严峻,各军军主已有自立之心,自己手中的三万人马是大魏朝廷最后的倚仗,怎能轻易损折?
董闰摇了摇头,涩声说道:“承蒙诸君看重,只是这一仗事关江山社稷,董某自认武勇不及卫将军、镇南将军,才略不抵骠骑将军、左将军;只怕难以胜任督帅之职。诸君另外选贤择能……”
董闰逊谢不就,朝中文武当场有一半傻了眼。董闰可是辅政大将军、大魏无冕之王,这个时候竟然会选择退缩?
王郁嘿嘿冷笑,斜视郎闿道:“郎大人气晕卫将军,吓退大将军,对眼下局面可还满意?”
“不满意。”郎闿一扬眉,淡淡说道:“这又如何?难道郎某因此就不能分说忠奸,任其放任?哼!那样下去,只怕更为不堪!”
郎闿族叔朗肃应和道:“不错!邺城安危若是系于贪生怕死、弃主而逃之辈身上,不如早早开门投诚为好,免得损耗无数亦难逃城破之厄运。”
王郁扑哧一笑,讥道:“果然如此。郎氏早有意开门揖盗。可惜皇上看错人了……”
“唉——什么时候了。诸君怎地还有心情相互攻讦?”
司徒申钟长叹一声,眼光在对面的蒋干、张温和自己下首的石青面上一一扫过,无奈地问道:“大将军不愿担当,三位将军可有人愿意担起对敌之责。”
张温、蒋干眼光一闪,回避过去,以沉默相对。石青回道:“司徒老大人勿怪,石某是心余而力不足。新义军人马太少,无法担纲对敌主力,兼且石某与邺城将士不熟,威信、情义都难以服众。贸然出头,只怕反而坏事。是以。嗬嗬……”
石青苦笑,无奈地摊摊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近半露出茫然之色。
争执之初,不少人猜测其中有内幕,可能牵扯到政争夺权等等。明智者从容静观置身事外,心热者四处窥探寻找机会。直到此时,石青婉拒领兵之责,蒋干、张温沉默不语;朝中大员这才发觉不对。大兵压境,十万火急,朝廷竟然没人愿出头领兵抵抗?这种局面不仅十分荒唐而且极其危险。
“皇上殡天未久,太子年幼不能担当,诸君这都撒手不管了么……”上首传来一声哀泣,董皇后泪眼婆娑,愁苦地向下顾盼。
“皇后恕罪——”蒋干上前行了一礼,为难地说道:“并非臣等推诿卸责,实是有自知之明,资历功绩难以令他人心服。勉强为之,只能坏事……”
“臣下亦如此想。”张温跟着补了一句。
“这可如何是好……”董皇后伸袖抹泪,嘤嘤哀哭起来,冉智见状,眼睛跟着红了。愁云惨雾越来越浓,郁积之气愈来愈重。
这个时候,孙威站了出来,对董皇后和董闰一一行礼,慨然道:“刘显之辈并不可怕,邺城安危亦不危急;所需者上下同心戮力而已。孙某不敢妄自菲薄,愿率麾下三千悍民军抗击敌军,请皇后和大将军允准……”
“啊——”
泣声止住,董皇后惊喜地轻呼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忧虑道:“孙将军忠勇可嘉,只是以三千悍民军,怎生抵抗得十万大军。要不……”董皇后转向董闰,目光中充满询问之色。
“三千人委实太少啊……”董闰犹豫不决。
“不是有一万悍民军吗?孙将军临危赴险,大将军还在犹豫什么?”张温双目一凝,逼视董闰,断然说道:“大将军若把一万悍民军和五千宿卫军精骑拨归孙将军麾下,张某甘愿连夜调集一万五千人马赶赴邺城助战。”
“哦?骠骑将军所言当真?”董闰有些意动。拨给孙威他比较放心,另外,即使拨走一万五千人马,皇城内还有一万五千宿卫军,一般的意外足以应付。
“孙将军愿意出马,蒋某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五千马镫新军和一万戍卫军随时愿意听后孙将军调遣。”
蒋干的答复,彻底坚定了董闰的信心。他再不犹豫,截然赞道:“好!诸位将军识大体,明大义,董某膺服有加。这就传令悍民军和宿卫精骑,归入孙将军麾下,组建讨逆军……”说到这里,他目光一抬,落到石青身上,淳淳询问道:“镇南将军之意呢?”
石青肃然颌首道:“大将军放心,新义军不甘落后!”
呼——
大殿上响起一阵轻松的吁气声。
短短一个多时辰,大魏诸多重臣为组建讨逆军、选拨督帅人选撕破脸皮,争论不休,堂堂的卫将军甚至因此气晕,其间过程一波三折,曲折回环,似乎有数次已走进绝境,最后却霍然开朗,督帅之职出人意料地落到孙威手中。
意外归意外,人们还是大大松了口气。就像孙威说得那样,石赵大军和刘显并不可怕,邺城需要的就是上下同心而已。督帅人选的确定,四位手握重兵的将帅之支持,无不在向人们昭示上下同心之意。
“孙某这就去西苑收拢人马,准备应对敌军。请皇后、太子请安心等候,勿须三五日,必有佳音传来。”孙威雷厉风行,等到诸位将帅首肯后,便向董皇后和太子冉智告辞。
“拜托孙将军了。”董皇后起身福了一福。
冉智红着眼睛哽咽道:“孙将军,你很好……”
孙威面色一呆,沉默半响,他猛然扭头,冲董闰、张温、蒋干吼道:“诸位将军。孙某在西苑恭候大驾!诸位若是不来,就算只孙某一人,也将出城迎战!”
双手抱拳,用力地团团一揖,孙威大步出了琨华殿。
“皇后、太子。朝会可以结束了,以便诸位将军调遣人马。”董闰向皇后、冉智禀报一声,随即解散了朝会。
石青没和任何人招呼,疾步出了琨华殿,急匆匆冲出皇城,不消多久,就撵上孙威。
孙威神色有些沉重,石青觑了一眼,问到:“孙大哥这是怎么啦,好像有心事。”
“哎。兄弟,我等这般算计皇后、太子,为兄着实有些不忍啊。”孙威双眉抖动了一下,粗犷的面颊上尽是痛苦之色。
石青神色一正,截然道:“孙大哥想歪了。这个问题我们早就做过探讨,太子、皇后包括董大将军都不足以继续支撑大魏天下,想办法让他们平和地从急流中退下来,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妇人之仁只会坏事!”
“算了。不说这个。我知道兄弟说得对,只是感觉到别扭。”孙威叹了一声,转到另一个话题上,问道:“兄弟确定,刘显只有七万人马?”
“确定无疑!”
石青点点头,扫了眼四周,随即压低声音道:“刘显不足为虑,小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孙大哥按此施行,必定万无一失。大将军留下的一万五宿卫军也不足为虑,大势去时,必定倒戈相向。唯一可虑的就是那一万悍民军,他们跟随皇上征战南北,对皇室忠心耿耿,孙大哥可有把握应对?”
“皇上遗命他们焉有不从之理?兄弟尽管放心。”孙威重重地点头。
石青思索着说道:“襄国战后,新义军裹带了三千余大魏溃兵返回邺城,这些人大多亲耳听到皇上遗命,倒是最好的人证。明日出城迎战刘显之时,孙大哥可以将他们编入悍民军中,由这些人口中传出来的皇上遗命,应该更易于让人信服。”
孙威点头同意。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时赶回西苑。石青命令何三娃代为筹措督帅仪仗行辕,自己带孙威回营房吃饭休憩。
午后申初,各方人马纷纷赶赴西苑校场集结。
最先到的是一万悍民军和五千宿卫精骑,孙威把悍民军留在身边,把五千宿卫精骑直接交给石青统带。
没过多久,蒋干率一万戍卫军和五千马镫新军赶至。把手下营官介绍给石青、孙威之后,蒋干对孙威说道:“孙将军,人马已交给你,蒋某就不在帐下听差了。无论镇南将军胜算如何,蒋某都不敢懈怠,需要赶回去布置城防,以防万一。”
孙威逊谢道:“将军虑得周全,原该谨慎一些才是,左将军有事直管去忙,有石帅在此相帮,孙某料理得来。”
蒋干转向石青,意味深长地说道:“石帅战功赫赫,威名远播。蒋干闻名久矣,只遗憾未曾亲见;幸蒙上天成全,这几日将得以近身旁观。蒋干有言在先,此次对阵刘显,石帅若能像前次对王朗那般,如滚汤泼雪,摧枯拉朽,只怕蒋干想不服都不可能。”
石青闻言大喜,蒋干暗示之意极为明显,只要这次石青打败刘显,并且赢得干净利落,他就会真正诚心归附。
申末,张温率驻守建安驿的三千骑兵和两千步卒赶到。与宿卫精骑、马镫新军一样,三千骑兵都归入石青麾下,步卒同一万宿卫军合编,由张温亲自统带。
“张某已快马传讯辊桥和安阳驿,勒令两地驻军连夜整装,明日凌晨出发,轻装快行,黄昏前必定可以赶到邺城……”张温如同下属一般,一一详细禀告,对象不是孙威,而是石青。
“不着急,慢慢来……”
石青适意地笑着:“从邯郸到邺城这条路不好走,刘显能在三天后赶到就算不错了。孙大哥和骠骑将军直管慢慢整编士卒,这次整编后,日后也许不会轻易更改了。”
孙威、张温心领神会。石青暗示,这次整编的士卒很可能就是两人以后的本部人马。
黄昏刚至,闲置许久的西苑重新有了军营的肃杀气氛,算上王朗的两千余精锐骁骑,西苑聚集了两万五千骑马军和两万二千名步卒。四万七千人马进入战备状态,一队队、一营营人马来来往往,在整编的口令下,或是被合并,或是被打散分拆;四处搜集来得辎用不断涌入,向校场汇聚过来,有的直接下发到士卒手中,有的装车捆绑,集中存放。
晚上,大将军董闰代皇后、太子来西苑看望诸军将士,望着忙忙碌碌的校场,他满意地问张温:“骠骑将军还有一万人马何时可以赶到?”
张温答道:“辊桥和安阳驿驻军将于明日黄昏之前赶到。大将军放心,时间看似有些晚,但是刘显来的会更晚。因为新义军石帅决定亲率各部骑兵,于凌晨时分出发北上,沿路阻截骚扰敌军。”
“哦?如此倒是万无一失。”董闰左右找了一阵,却没找到石青的影子,当下问道:“镇南将军呢?”
“镇南将军找王朗叙话去了。”孙威代为答道。
确实,石青正在以无比诚恳、无比热情的态度和王朗叙话。
“王将军。你想得到什么?金银珠宝?妻妾成群?封妻荫子?名留青史?高官厚禄……没问题!窝盔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你诚心投入新义军,一心一意地追随石某。梦想成真,易如反掌!”
“其实……王朗只想追随一个能令王朗膺服、安心、踏实的英主。其他的都没在意。”
“哦?这样啊,那太好了。王将军知道王霸之气吗?这是一种能让追随者膺服、安心、踏实、所有英主必须修炼的内家真气。嗬,实不相瞒,石某刚刚修炼大成,遇到合适时机,石某将会给王将军展示一番。”
“真的吗?说来惭愧,王朗只听说过王者之气,却未听说过王霸之气。”
“这个……此乃二而一,一而二也。”
石青舌头打了个突,随即脸色一肃,郑重说道:“王将军。汝先前乃是降将,日后免不得受人轻视,若想得到袍泽兄弟的尊重,须得比他人更加努力才是。石某正巧有件事用得着将军,只是不知道汝可敢去做?”
“什么事?石帅尽管吩咐。”
“好!王将军干脆利落,果然英雄!”石青扬声大赞,顿了一顿,他盯视着王朗,用力说道:“石某有意命汝带一小队护卫潜回襄国,暗中策反知交旧部,待石某攻打襄国之时,予以接应。”
“啊!回襄国?”
王朗惊呼一声,眼珠一转,与石青近在咫尺、灼灼逼人的目光碰个正着。这时他再没有任何犹豫,断然说道:“好!王朗愿禀遵石帅之令,回转襄国暗中联络故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