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绾率军回援,童图率部紧追不舍,双方不时发生小规模接触。虽然燕军精骑并没有吃亏,悦绾却不甚其烦。有这只苍蝇盯着,自己这支人马就不可能保有任何进攻的突然性。
三月二十九,将近午时,再次与追兵月兑离接触之后,悦绾施了一计,调转行进方向,不再向东奔清梁,向北去高阳郡乐乡(今河北清苑县),打算从乐乡迂回至清梁。如此终于摆月兑了童图部纠缠,顺利出了中山国跨进幽州地界。
一入幽州地界,悦绾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金黄的麦地田里东一伙西一群,到处都是抢收夏粮的‘魏军’,远处的村庄、天边的坞堡黑烟滚滚,正在被大火焚烧;平坦的原野或者阡陌驰道之上,成群结队的幽州民众拖着一车车家什细软被‘魏军’拘管着向南而去……。
不用多想,悦绾就明白过来,这是魏军的报复,对燕军南下就地征粮方略**果的报复,而且这个报复比燕军更加疯狂,带来的破坏更加彻底。
“给我杀——”
悦绾怒火填膺,挺槊大呼,没有任何犹豫,率领燕军精骑杀了上去。燕军为了保持南下的突然性,可以施行就地征粮、携户而走等等下策,但他绝不容许魏军如此去做。
一万五千燕军精骑哗地在原野上铺开,不要编制,不分章法,不顾一切地向视线内的敌军杀过去。
‘魏军’没有一点准备,见到这队精骑之时也许以为是友军,并没有很在意,直到燕军杀到面前,他们才反应过来,开始沿着田埂慌乱地逃窜。偶尔有人因走投无路而奋起抗击之外,大部分除了溃逃几乎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愿。
喊杀声中,尸首横陈,战马纵横,麦田里一片狼藉,须臾间已有上千‘魏军’士卒倒了下去,更远方的‘魏军’发现不妙,大声招呼着向北逃窜,在一个小村庄里聚拢起来,并依托房屋墙桓部署防务,似乎打算抵挡骑兵的攻击。
燕军精骑四处追杀一通,随后在村庄四周集结,将魏军这个临时据点紧紧围困起来。
一个燕军司马向悦绾进言道:“将军。眼下敌军有了防御,再行攻坚只怕很艰难,我军小胜一场,不如见好就收,回援清梁要紧。”
悦绾目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魏军’的松散在他预料之中,毕竟石青崛起时日太短,不可能把邺城、襄国的魏军教成一支真正的劲旅。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疑惑。石青并非等闲之人,肯定早就考虑到自己回师清梁的可能,也会因此制定出对策。可是,乐乡魏军的反应为何看起来像一点也不知情呢?
踌躇了一阵,悦绾脑中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石青认定自己必定回师清梁,因此在清凉附近布下重兵,以至于将乐乡等其他地方给疏忽了?
想到这里,悦绾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是魏军留下的,里面充满了诱惑,让他忍不住想钻进去。
“来人,传某将令…”
童图部魏军骑兵跗骨之蛆的身影从脑海一闪而过,悦绾再无犹豫,截然下令道:“全军分为左、中、右三路,每路彼此间隔十里,相互照应,联袂北上。但若遇到没有堡垒掩护之魏军,即可展开攻击。”
亲卫得令,四下里前去通传。进言的燕军司马一怔,不解地问道:“将军这是何意?莫非不管清梁了?”
“悦某相信,清梁定会安然无恙,石青打算以其为饵诱我等前去呢,他怎么会强攻清梁。哼,打得真好主意!”
嘿嘿冷笑数声,悦绾环视四周,借机开导身边将士。“回援清梁是为了击败对手,野战追击给予敌军尽量多的杀伤,也是为了击败对手;两者殊途同归。望诸位戮力一赴,将祸乱高阳之魏军诛杀殆尽。”
“杀!诛尽敌军——”
喊杀声中,一万五燕军精骑像一道宽达二三十里的犁铧向着北方快速推进,所到之处,如滚汤泼雪。‘魏军’纷纷崩散,直到逃进就近的村庄坞堡才安稳下来。
‘魏军’自然就是鲁口民夫了。遇袭之初,鲁口民夫指望担任攻击和防务的魏军前来抵抗燕军,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前两天还在身边不时出没的魏军已经没有了踪影。
鲁口民夫由邓恒的幽州军组成,幽州军士卒是多年的边军,战力不弱;因为消息闭塞,猝不及防下吃了不小的亏,一旦认清目前只有依靠自己拼命才能活下去的处境后,他们即刻组织起来,依托村庄、密林、溪流等各种地形对抗悦绾部精骑,双方立时打得像模像样,不再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悦绾清剿乐乡魏军之时,慕容评正在指挥燕军强渡清凉河。
二十八日夜,慕容评派遣的一万燕军前锋试探着在清凉河架设浮桥,浮桥铺到对岸滩头之时,遭到了对方反击,天骑营一把火把浮桥烧去三分之一。
燕军连夜展开强攻,三千精悍燕军借着夜色掩护,乘坐木筏冲向对岸。他们不知道,对手是不善于阵战,只善于各种特殊状态下的作战的新义军天骑营。
三千燕军刚到河中心,先就受到一轮袭击。几百名水鬼钻到木筏下面,利刃透过木筏间隙向上乱投乱刺,杀得燕军魂飞魄散之余,顺带割断了连接木筏的树皮绞索,几十支木筏散成一根根原木,上千衣甲齐全的魏军落入水中,其中有两三百运气不好的因掉进深水区而溺毙。
两千燕军躲过水鬼偷袭,抵近河滩,下筏之际,一直在前遮护的盾牌撤了下去,就在这时,天骑营的连弩给了他们一通洗礼。因为燕军的进攻是松散的、断续的,连弩的威力发挥的不是很大,只让冲到最前的一两百名燕军失去了生命。意外的是,这一两百人恰恰是燕军最勇猛的战士,这批人的阵亡给燕军的打击伤害甚至比水鬼造成的重得多。
天骑营士卒不知道这些,两轮打击过后,他们弃了连弩,绰着刀枪冲上浅滩,和对方一刀一枪地对砍。在没有阵势,没有编制的混战中,天骑营单兵素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只一个冲击,剩余的燕军便抵守不住,纷纷向河心退走,借助木筏和原木逃回东岸。
燕军强攻失败,但也模清了魏军虚实,慕容评听闻对岸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当即命令全军强渡清凉河,回师河间郡。
二十九日上午,近五万燕军聚集到清凉河东岸,四百只木筏散在十里宽的河面上,一万燕军前锋乘坐木筏同时渡河。慕容评打得是让对岸守军首尾难顾的主意。
对岸的孙霸没有着急,他刚接到石青的命令,石青命令天骑营且战且走,拖延对手行程,让慕容评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到武恒就好。武恒距离清凉河还有六十里,天骑营只要阻击片刻,剩下的时间就不足以让燕军赶到武恒了。
十里宽的河面上,燕军强渡的木筏排成了一个弧形。两翼前突快速抵近河滩,弧形中部的燕军面对天骑营两里宽的防御面,为了牵制守军,他们行进的很慢。燕军两翼对面却没有一兵一卒守卫,因此行进的很快,不久就抵近河滩,登上河岸,稍加整肃便向中间的天骑营包抄过去。
“搭桥渡河——”慕容评彻底放下心,命令下达的那一刻,他看见对岸魏军正在后撤,极快地月兑出了己方的左右夹攻。
滠头。
自姚弋仲率部迁走之后,这里几乎成了无人区。没有牛马牲畜的啃噬,滠头的水草林木愈发地茂盛了。还未入夏,野草已有半人深,河谷两岸的树林密密蓬蓬,原始森林一般。任谁看了也不可能认为,其中会有两万精锐骑兵。事实上,两万燕军铁骑已在此埋伏了四天。
密林深处,日光难见,阴阴翳翳间,慕容恪盘坐在一块方石上,正倾听斥候回报。
“禀将军。属下等探查明白,在清渊、绎幕等地出没的十余支魏军皆是百十人一股,无一超过五百人。”
“果然是石青那厮的疑兵之计!”
宏亮的声音从方石一侧的椿树后传来,紧跟着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的中年大将现出身形,优雅地一锊长髯,冲慕容恪赞道:“可惜,无论石青这厮如何狡诈,却无法瞒过辅国将军慧眼。石青如果知道,辅国将军早就料定此为疑兵之计,不知还会施此计否?”
等到赞扬,慕容恪却没有一丝得意神色,深沉地瞥了中年武将一眼,他摇摇头道:“扬威将军此言不妥。石青的疑兵之计用得非常好,好到我等明知是疑兵之计却窥不透其中虚实,此已近于阳谋了……”
燕国扬威将军名叫鲜于亮。幽州范阳人,原是石虎麾下大将。慕容恪密云大败麻秋之战,鲜于亮被俘。此人不仅有一副好相貌,还有些名士气度,狂傲不群,自视甚高。位居苦寒之地、仰慕中原文化的鲜卑人偏就吃他这套。慕容皝一听此人事迹,当即派人用自己的坐骑将鲜于亮接到身边,拔擢为左常侍,并给其指定了一位夫人,让其在辽西安家。自此以后,鲜于亮对慕容氏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鲜于亮自视甚高,如慕容恪、慕容霸,他不能不佩服;如石青这般的,他不仅不佩服,甚或有“鲜于亮不在,遂使竖子成名”的想法,时不时贬低对方一番才会感觉爽快,听慕容恪如此说,他很有些不服气,辩解道:“这等被辅国将军一眼识破的疑兵之计有何厉害之处可言?辅国将军对敌谨慎原是好事,可也不能太涨敌人威风。以某看来,石青手段不过而耳。”
“扬威将军没有注意到石青疑兵之计的妙处。疑兵之计如同烟雾,若是薄了,少了,一旦被人识破,自然什么也遮掩不住,不仅没什么用处,反而容易为人所趁。可若烟雾多了呢?一团团一层层遮天蔽日,即便对手知道这是烟雾,这是疑兵之计,也依然没有办法。石青的疑兵之计便是如此啊……”
慕容恪叹了一声,蹙眉说道:“昨天收到中山的消息,悦绾说石青到了卢奴,看样子似乎有强攻我军营寨的打算。石青是想干什么?一方面在平原郡大布疑兵,一方面北上卢奴向悦绾施压,难道他打算放弃乐陵,吃掉悦绾部来扳回局面?此前,恪以为石青极可能会这般做,如今看却未必。只怕他北上卢奴也是一着疑兵之计。说起来,从冀州军的动向上最容易判明石青的意图,偏偏冀州军不闻不动。恪担心,待到冀州军动的时候,我军反应已经晚了……”
鲜于亮有点呆滞,听慕容恪说了一通,他才明白,疑兵之计用好了,即便对手明白这是疑兵之计,却没办法下手应对。
慕容恪思虑到深处,独自出神,没再理会鲜于亮。林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突然传出呼啦呼啦树枝刮动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鲜于亮眉头一皱,正欲扬声呵斥,看是谁不守埋伏规矩,发出这般声响。慕容恪却忽地从方石上站了起来,月兑口低呼道:“定是有急报来了,石青的意图马上就可揭晓……”
鲜于亮恍然一悟。
紧接着,慕容恪的预言得到了验证,几个尘土满面的燕军士卒扒开树丛,匆匆钻了过来。一见到慕容恪便即叫道:“禀——辅国将军。大事不好,石青亲率十万魏军突袭幽州,一直杀到了白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