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这样打下去,必须打破僵局!
慕容恪伫立在破败的安平城头发出了和石青相似的感概,和魏军一样,燕军同样面临不少艰难。尽管如此,慕容恪的感概还是比石青积极得多,他还没有想到停战议和方面去。
燕军最大的劣势在于军力的分散。武恒城、卢奴城、鲁口三地人马都不少,然而都不足以单独抗衡幽州南部的魏军主力。这一点让慕容恪非常烦恼,也非常紧张,只怕稍有疏忽便会被对方所趁,以优势兵力围歼卢奴燕军或武恒城燕军。
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恪越来越是不安。
卢奴城下的燕军被魏军围困太久,其间没有令人放心的大将坐镇,许久不见援军到来,燕军士气或许会低落或许可能会冒险突围,那样的话,后果就太可怕了。当务之急应该让悦绾想办法回到卢奴大营;无论是夜间潜伏或是拼死闯营,悦绾必须到卢奴坐镇。
想到悦绾,又有一件令慕容恪不安的现象冒了出来。这段时间,魏军弓骑兵在武恒城和南皮之间频繁出没,石青在打什么注意?难道他知道鲁口存粮不足,意欲隔绝武恒供给鲁口的粮路?鲁口存粮虽少,却还够我军食用两旬半月,这时候就采取行动是不是太早了?
慕容恪不知道这股弓骑兵之所以在武恒一带游弋,前段时间是为了护送何三娃,这段时间是为了接应何三娃。他只知道魏军的弓骑兵很难对付。具装骑不怕对手的马弓,但是多了铠甲负重,具装骑撵不上对手。精骑、游骑的速度倒不比对方差,可在追撵的过程中对方边逃边射,造成的损失将会非常惊人。
“大燕铁骑独霸天下的时光结束了,此战结束以后,我定要训练出一支能够奔射的弓骑兵。这种弓骑若是用的好,比具装骑更加好使……”
慕容恪喟然长叹,想到这些烦恼,他感觉心头乱糟糟的,怎么也不能定下心思索突破僵局的办法。摇了摇木木的脑袋,他索性不再去想,沿着土台阶缓步向城下走去,边走便对随侍亲卫交代道:“安排几个人去一趟武恒城,传令悦绾,命令他即刻出发,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尽早回到卢奴大营坐镇。武恒城这段时间很不安全,最好趁晚上……”
“报——辅国将军…”
一骑快马穿过城门洞冲了过来。马上骑士没有注意到慕容恪在交代事情,扬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大晋中军将军、假节、都督青、兖、徐、扬、豫五州诸军事,扬州刺史殷浩遣特使王彬之前来会晤辅国将军,说有要事相商。王大人一行距离安平还有二十里。”
“殷浩遣来特使!”
听了骑士禀报,慕容恪精神一振,不再急着派人向悦绾传令。殷浩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北伐中原,在燕、魏对峙的关键时刻殷浩遣使前来会商,其中的含意慕容恪不用猜也能明白——殷浩肯定是想插上一脚,商谈的内容很可能就和燕军联手,南北夹击魏军!
这也许是打破眼前僵局的良机!天佑我大燕——
慕容恪脚下霍然轻松,一步跨过两阶三阶台阶,连着几步下到城下。“快!备马——准备仪仗——某要亲自出城迎接南方特使。”
殷浩特使王彬之,字道生,原籍益州广汉,此人乃心慕大晋风流之川中文士。永和二年,桓温兵进巴蜀,灭成汉国,益州归入大晋下辖;王彬之即启程赶赴建康,朝拜殷浩、刘惔、韩伯、王羲之等一众名人高士。
王彬之诗文俱佳,来到建康后如鱼得水。与殷浩、王羲之、谢安等一众名士高门厮混的融洽无间。历史上,王羲之、谢安等四十一人来到兰亭游玩,饮酒作诗,并将所作之诗收录为集,王羲之为之作序,这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兰亭诗》和《兰亭集序》。王彬之就在这四十一人之中,而且当场作诗两首,在三十七首《兰亭诗》中所占份额着实不小。
殷浩都督北方五州诸军事之后,需要人手帮办,便将王彬之请进了幕府。
王彬之虽然崇尚风流,外貌却不争气,保留着川人的黑瘦矮小,这等身材再裹上名士的宽袍大氅,宛若猴子穿上了衣裳,非常滑稽可笑。
慕容恪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可笑。对于边远的辽西来说,中央之国——无论是江东、巴蜀或者是中原,对其都有无与伦比的优越,都强烈地吸引着他们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他可以看不起大晋的武力,却绝不敢轻视中央之国的文化礼仪和英雄俊彦。
“久仰久仰!道生兄请——”慕容恪谦逊之极,将王彬之和他的二十名骑兵护卫让进安平城临时帅府。慕容恪不知道,这二十名骑兵护卫实际是何三娃等石青亲卫客串的。
“多谢辅国将军亲自相迎。彬之愧不敢当。”王彬之逊谢着落后半步和慕容恪说话。
王彬之的身份不是大晋朝廷使者,而是殷浩私人特使,地位和慕容恪天差地远。而且他以信徒的身份到建康朝拜时间不久,还未沾染上江东名士的狂傲自信,是以,面对慕容恪时,王彬之很是谦恭守礼。
客主守礼自持,气氛温文尔雅。慕容恪很是高兴,肃手请王彬之在客位坐下,自己转到首位坐定,随后双臂撑案问道:“道生兄。殷刺史遣兄前来,不知有何教我?”在路上两人把能客套的先就客套过了,眼下确实到了看门见山的时候。
王彬之欠了欠身,冲慕容恪举手一揖道:“实不相瞒,辅国将军。彬之此番北上乃是奉殷刺史之命,居中为燕、魏两军议和来得。”
“你说什么?议和!”慕容恪猛然一愣,他不是听不懂王彬之的话语,而是没想到对方的来意与他的预料截然相反,巨大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有些失态。
王彬之无知无觉,颇为感概地说道:“是啊。两军争战,损折将士性命不说,中原黎民亦因此遭受战火涂炭,思之实在令人心痛惋惜。殷刺史心怀仁念,不欲见此惨景一再出现,是以命彬之代为北上,调解燕、魏之间战事。请辅国将军三思。”
郗超听何三娃说石青有意同燕军议和,当下和王羲之联袂请求殷浩出面,殷浩当即应允下来,随即派遣王彬之轻骑北上。殷浩之所以如此痛快,是因为燕、魏议和正合乎他“以魏治燕防其坐大,以燕迫魏诚心向南。”的心思。王彬之所谓的“仁心”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
慕容恪听罢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事出反常即为妖,殷浩出面调和这件事太出乎意料,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心念电转间,慕容恪收拢思绪,沉声问道:“慕容恪记得不差,朝廷和邺城乃敌对关系,不知殷刺史何以会出面调和?殷刺史是否与石青另有私交,此番调和可是石青授意的?”
王彬之北上之时,郗超、王羲之暗中嘱托,万万不可说出调和之事出自石青授意,否则此事难成。他心思清明,倒也明白其中道理,对此早就备下了一番说辞。待慕容恪问罢,遂从容回道:“此事并非出自石帅授意,而是殷刺史主动向燕、魏两军表示朝廷拳拳之心。辅国将军也许不知,邺城已然归顺朝廷了,如封号职衔这等具体事宜双方正在商谈呢……”
“什么!”慕容恪惊呼一声,霍然而起,不敢置信地望着王彬之,失声追问:“石青归顺朝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议和的话题只能让慕容恪感到错愕意外,石青降晋的消息带给他的却是震撼。极度的震撼!石青降晋!他怎么能降晋?他怎么会降晋?
慕容恪以前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兵强马壮,据地千里,石青势力不比大晋朝廷差多少,怎么可能甘心归附大晋。可当不可能成为事实之时,慕容恪感到的不是惊讶好奇,而是恐惧。仿佛整个身心坠进了冰窟,彻骨的寒气冻得他忍不住心神颤栗。
半年前,慕容恪开始重视石青和他的新义军,但也仅仅是重视;一个月前,慕容恪将石青视为燕国南下最大的障碍,虽然是最大的障碍,慕容恪还是有信心予以铲除的。在他眼里,石青从低微的溃兵头子骤居高位,神奇般的崛起速度背后是混乱、危险和一触即溃的崩塌。即使将石青认定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后,慕容恪依然有信心战胜对手,极快地战胜对手。自古以来,胜利者之所以能成够胜利,天时地利人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燕国相比,石青在这三者上处于绝对的下风。
慕容恪认为,石青崛起奇快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石赵崩溃,冉魏虚弱,天下混乱,中原无主这等天时的辅助;除此之外,地利、人和石青不占半分。中原一马平川,无遮无挡,石青没有地势倚仗,深受并州、幽州、西凉、大晋等诸多对手威胁,四面露风,处处破绽。没有任何地利可言;同时,石青没有根基名望,没有大义名分,依靠武力强行收纳了大量人马和官吏,其中鱼龙混杂,不服之人必定在所多有,只需稍有挫败,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绝不可能得到人和。
与此相反,燕国入关共享中原混乱之天时,在这一点上不比石青稍逊半分。另外,燕国经过关外十数年经营,内部稳固;此番入关,又高举朝廷王师义帜,南下以来,心向晋室之民众无不相应,此为人和。幽州至冀州,地势从高到低,正是燕军铁骑用武之地。此为地势。
天时地利人和燕军三者皆有;石青只有天时,没有地利人和,而天时远远比不上地利人和。这就是慕容恪有信心战胜对手的根本缘由。只是随着石青降晋,这一切立刻开始逆转。
一旦石青降晋,扬州、荆州、汉中、西凉等诸多威胁尽皆消除,石青只需专注针对并州和幽州即刻。对于一心窥视并州的慕容氏来说,态度暖味的并州刺史张平不仅是石青的威胁,还是燕国的威胁,在这方面,燕国与石青相比占不到半点先机。与此同时,石青有了大晋朝廷的名分,和燕国一般可以此安抚将官黎庶,从而取得人和;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威胁大减,内部稳固的石青将会变得极其可怕,因为,无论是下辖疆域或是人丁,石青尽皆数倍于慕容氏啊。
恍惚之中,慕容恪似乎看到一个休养许久,精力回复的庞然大物正恶狠狠地向他、向蓟城、甚至向辽西龙城扑了过来,偏偏他还无力反抗……。
这种可怕的景象让慕容恪冷汗淋漓,心惊胆战,与此同时,他心底深处对石青生出深深的惊惧——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竟有如此成熟的政治智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眼间就彻底扭转了劣势。这样下去怎么是好?不行!不能让石青归顺大晋!
主意拿定,慕容恪向王彬之一揖,恳切地说道:“道生兄。石青是什么人,慕容恪知之甚清!此人狼子野心,桀骜难训;断然不会真心归降朝廷。所谓归降,必定是另有所谋,作为朝廷臣子,我等当竭力劝谏,切切不可让殷刺史中了这贼子奸计,以致让朝廷蒙羞。”
“辅国将军勿须多虑。”
王彬之淡淡地回答道“归顺朝廷一事确实是石帅倡议的,为了完成此举,石帅甘愿将邺城之主拱手让予麻秋,此等胸襟很是不凡;怎会有什么狼子野心?”王彬之与王羲之、郗超的关系岂是一面之交的慕容恪能够相比的,得了王、郗两人嘱托,他自然会为石青说话。
“阴谋!阴谋!”
听到石青将邺城之主拱手让给麻秋,慕容恪忍不住一擂案几,厉声大呼:“好个石青!麻秋离关中到邺城,如虎落平阳,龙卧浅滩,以后就是任由你摆布的傀儡。你怕日后背上叛贼骂名,用一个傀儡归顺朝廷,当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慕容恪真个佩服——”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慕容恪如痴如癫,王彬之冷眼旁观,他不信世间有慕容恪所说这般心机深沉之辈,何况石青才多大,二十出头的人就如此老谋深算?危言耸听耳。不过他还是给足了慕容恪面子,一声不吭地任由对方大叫大骂地发泄。
过了一刻儿,慕容恪恢复了一些理智,阴沉着脸坐了下来;王彬之见机开口问道:“辅国将军。这个燕魏两军同属朝廷,相互争战实在不妥。你看是不是应该尽早休战议和?”
慕容恪闻言,身子如绷紧的弹簧,猛然一弹差点又蹦了起来。“休战议和!休…”‘想’字还未出口,他双唇一闭,颓然坐下。
燕国是大晋的臣子,虽然慕容氏内部已有共识,拿下幽冀以后便即称帝,然而现在还没有拿下幽冀,慕容氏还需要高举大晋王师的旗号。既然如此,燕军和同属大晋的魏军争战就是不该,就是内乱;若是不听殷浩调解一意孤行,若惹怒殷浩,让其暗中帮助石青,战局结果将会更加难测不说,燕军先就会失去大义,失去幽州民望。
“道生兄稍安勿躁,让恪好生考虑考虑……”慕容恪异常疲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