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民军的部署意图彻底明朗了。()
无极守军和混编骑约莫四万余步骑在王猛统带下抵达蠡县,和鹿勃早会合后,在城西结营驻扎下来。
当天晚上,丁析、李产等六千余众从武邑赶到滹沱河渡口;恰逢石青从鲁口传来将令,命令诸葛羽部主力北上增援,渡口水寨留八百人一营的人马稍加看顾、防止零散燕军作乱即刻。丁析当下和诸葛羽部合而为一,一万大军连夜北上蠡县,与王猛、鹿勃早会合。至此,民军在蠡县城西聚集了六万五千余步骑大军。
和慕容恪料得一样,民军将幽州南部秋粮视为囊中之物,一俟大军聚集,王猛即刻派遣五千混编骑两万步卒,推着大车带着镰刀大摇大摆离开蠡县,深入到高阳、清梁等地,肆无忌惮地抢收秋粮以为辎用。
民军的动作不止这些。从十九日天黑下来开始,民军士卒喊话之声在蠡县城外和鲁口燕军大营外同时响起来。
“田园荒芜兮,胡不过去;妻子倚门兮,胡不归去;奸邪好战兮,胡不归去;强募好男兮,胡不归去;沙场惨烈兮,胡不归去;伤残无养兮,胡不归去……”
蠡县城外,民军士卒绕城而行,反复吟唱王猛编制的歌谣,声音凄厉,勾人哀思,听得蠡县城内一片缀泣哽咽之声。
鲁口燕军大营外又是另一番情景。鲁口燕军成份与蠡县多属燕国嫡系不同,这里的燕军近半是从幽州当地征募的青壮,石青由此编制了几条口号,让军中士卒在燕营外高声宣讲。
“幽州的兄弟们,不要为鲜卑人卖命了——”
“中原人士自古是一家,塞外胡人从来都是祸乱幽州的罪魁祸首——”
“李产太守、孙兴太守已经归顺民军了,幽州已经是民军下辖,幽州的兄弟们,你们的家人妻小都在民军照看之下了,快到民军这边来,与家人团圆——”
“慕容氏走投入路了,不要陪他们去死啊——”
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民军没有轻易用刀枪发起冲击,然而这些歌谣和口号的威力比刀枪更厉害,挡住可挡,遮不能遮,无孔不入,直透人心;若不是有上官积威的习惯压制,十万大军很可能会被这话语轻易击败。
慕容恪知道石青难缠,知道石青不可能让燕军轻易撤走,肯定会有些手段,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石青的手段施展出来后,他还是感觉到沮丧,不知道燕军能不能撑到最后。
代郡距离鲁口不下六七百里,不是撒丫子一跑就能跑到的,并且大半路程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阻击追兵的险隘,这种情况下,十几万大军回撤是件非常浩大的工程。在敌军追击窥视下走走停停扎寨宿营十余夜,其间既要稳定军心保持编制健全,还要分派兵马阻击追兵,没有周详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完成。
尽管撤退之旅艰险无比,昨夜在和慕容俊商讨撤退计划时,慕容恪还是很有信心的。民军虽然完全占据了上风,但是燕军并非没有自保之力;特别是五万精骑的存在,足以保证挡兵追兵,掩护步卒安然撤退,沿路的秋粮更为撤退提供了食用保障。
然而,只过了一晚,慕容恪的信心就在四面歌声中动摇了。再完美的策略,再周详的计划,都需要有可靠的人执行才能顺利完成。燕军的数量优势、骑兵优势足以保证大军成功撤退,但是成功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燕军内部不能乱。内部不乱,民军根本无法下手,撤退自然容易。可若是内部乱了,不用民军攻击,队伍也会自行溃散。
石青显然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没有逼迫过紧,只想法涣散燕军军心。偏偏这让慕容恪感觉最难对付。蓟城、北平、范阳失守的消息早已传遍军中,大军后撤在即,此时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失利的局面。士气低落时,最忌讳强行镇制,要不然往往会激发兵变。所谓骗也不是,压也不是,无奈之下,慕容恪决定提前聚集众将会议撤退事宜,打算借机以情义恩德感化麾下部众。
七月二十日凌晨,在民军纷纷扰扰的喊话声中,燕军大营响起了缓慢沉闷的点卯鼓声,慕容恪召集全军校尉以上两百多名将官赶往帅帐会议。
会议人数太多,帅帐容纳不下,慕容恪让亲卫在帐外空地上燃起三堆篝火,举起数十支火把,干脆在帐外会议。
“诸君——”
众将齐集完毕,慕容恪弯腰向四周团团一揖,语带哽咽,恳切地缓缓说道:“诸君,慕容氏原是塞外一小部落,说是不知教化,不懂礼仪之胡人也不为错;然则虽为胡人,慕容氏却倾慕王化,心怀忠义,数十年来,对天下正溯之大晋朝廷耿耿忠心,可昭日月;慕容氏起于塞外,不仅是为一己私利。中原荼毒,民众流离,慕容氏一小部落收容照顾数十万黎庶,其中艰难,诸君大多身感亲受。慕容氏并不后悔,因为此是大晋人臣之本,是慕容氏义不容辞之所在。石赵暴虐,乾坤颠倒;慕容氏兴正义之师,奉朝廷圣命,入塞救黎庶于水火,此乃堂堂正正之义举,岂是祸乱幽州之魁首!石青逆贼,先是栖身于石赵太子东宫,不容之后瞿而跟随征东军作反,随后转由尊奉朝廷的征东军转投冉闵逆贼,再而投晋叛晋,以至欲自立称帝;短短四五年间,反复无常不知凡几。如此无君无义之辈,竟反污我慕容氏之忠良,实乃天下之大谬!”
“辅国将军说得是!石青这等混淆黑白的伎俩只能欺骗三岁蒙童,他想混淆是非,欺瞒天下有识之士只是妄想,燕王和辅国将军一门如何,我等自然深知,绝不会上他的当。”慕容恪的辩驳很有效果,一帮将校立马蹦出来义愤填膺地予以回应。
慕容恪感激地点点头,诚挚地说道:“困厄之时见忠义。眼见战事不利,诸君对慕容氏不离不弃,高风亮洁实让慕容恪感激涕零,永铭心头。无庸讳言,蓟城、北平、范阳都已失守;战局对我大燕极其不利。需要在此说明的是,此战之败与诸君无干,纯属慕容恪无能所致,一俟善后之事了结,慕容恪愿自戮以向天下谢罪……”
说到这里,慕容恪举袖掩面,神伤泪流。众将心有戚戚,哗地一下跪倒数十人,齐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辅国将军勿须哀伤自责,请善加保重,忍耐一时,一俟他日再起。”
众将此举让慕容恪十分感动,抢上去挨个搀扶众将,口中连声说道:“好好好……慕容恪愿听诸君忠告,也请诸君和慕容恪一道珍重自身,一俟再起之日……”
说到这里,他把众将一一都扶了起来,站在众将之中,环顾四周扬声说道:“诸君,此战虽然失利,然则我大燕还有二十万勇士,还有五万精骑;只要大家同心戮力,石青便奈何不得我等,此战最终谁胜谁败,尚未一定呢!告诉诸君一个好消息,燕王已经定下新的作战方略,准备率领全军转至代郡,从西边向民军发动攻击,重新收复蓟城、北平等失地。”
“转战代郡?!”
慕容恪话音刚落,四周立时响起一片惊诧。在场之人大多是老军旅,十几万人马在敌军眼皮底下转移六七百里是何等危险之事,个个一清二楚。
“对!转战代郡——”
慕容恪肯定而又自信地说道:“并州张平刺史遣使前来,言道愿与燕国同心戮力共抗民军;代郡与并州唇齿相依,有并州军提供粮草辎重,我军足以和民军再战一场。另外,燕王已经遣使急赴建康、荆州、西凉,请朝廷各部人马进攻中原以为呼应。民军看似占尽上风,其实内忧外患到处都是破绽;豫州、扬州、秦州兵力薄弱,中原月复地更是空虚,只要朝廷有一路出兵,石青月复心之地必定大乱。民军士卒鏖战已久,疲惫难耐,还能坚持到几时?兼且幽州乃是燕国下辖,燕王入主以来,仁义爱民,为本地士人拥戴。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手,民军凭什么和我军争锋?只要我军坚持下去,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慕容恪相信,最终的胜利必定属于我等!”
慕容恪语音铿锵激越,这番描述让人振奋不已,惹得众将议论纷纷,适才的惆怅气氛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慕容恪频频颌首,微笑四顾,对众将的表现很满意。
就在这时,河间太守封奕扬声问道:“辅国将军说得太好了,我军若是到了代郡,自然可以和民军再争一长短。不过,属下不知,我军怎么样才能安然抵达代郡?”
慕容恪冲封奕温煦一笑,从容说道:“转战代郡之路看似艰难,然则所过之处皆是我燕军辖地,一路之上有城池接应歇宿,不用担心伏兵,这样就容易了许多。另外我军有近五万精骑,仅鲁口、蠡县就有三万余骑,这支骑兵足可阻止民军追兵;是以,石青对我军转战代郡可谓毫无威胁。事实上,慕容恪顾虑的不是民军追兵,而是我军自己。慕容恪担心军中兄弟缺乏远见,被民军一时侥幸的假象迷惑,产生离散之心。若是如此,实乃燕国以及我等之悲哀。”
封奕眼光一闪,点点头退了下去。
慕容恪又道:“转战代郡一事天明即展开行动。步卒先行出发,各部骑兵负责断后,慕容恪在此恳请诸君,一定要好生安抚部众,保持编制完整,宁可走得慢一些,亦不可惊慌夺路。有骑兵在后相护,民军奈何不得我军,请大家放宽了心。”
众将纷纷扬声应道:“辅国将军放心,我等不会抢路的。”
慕容恪默默点头,在众将脸上一一仔细打量,过了好一阵,他再次开口道:“转战代郡原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明日我军撤往蠡县时有些麻烦。从鲁口撤往蠡县,十万大军由寨后浮桥渡过滹沱河需要大半日。这段时间民军肯定会倾巢来攻;若是单用骑兵断后,民军步卒结阵缓行辅以弓箭攻击,骑兵只怕抵挡不住。最好的办法是留下一支敢死步卒,一支敢死骑兵,敢死步卒依靠营寨工事抵挡民军追击,待主力通过浮桥后再行撤离;敢死骑兵留在最后掩护敢死步卒撤离。慕容恪愿领五千骑为最后退走之敢死骑兵,不知有哪一位勇士愿统带本部人马为敢死步卒掩护主力渡河?”
慕容恪说罢,两百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迷离难明,却没一人开口应承。这一群人在民军手下吃亏吃得够多了,对于民军的厉害哪还不清楚?留下来不是当敢死之士,完全就是送死。
望着静悄悄的会场,慕容恪再次忐忑不安起来,适才的怀柔激励看似没有太多作用,这样的一群将领真的能将败军全部带到代郡吗?正在他惶恐疑惧之时,场中忽然传出一个从容沉静的声音:“辅国将军。属下愿率本部五千人马留守大营,掩护主力撤走。”
慕容恪心头狂喜,急循声看去,但见说话之人乃是河间郡太守封奕。
(今天第二更可能要到夜里一两点了,不熬夜的朋友明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