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水县虽说离蛤蟆湾也不算太远,可我却也不经常来。
还是刚解放那阵子,县城里开大会,又玩狮子又舞旱船的,老百姓都拿出极度的热情,庆祝自己的翻身解放。这么喜庆和热闹,对于那些长年寂寞的百姓来说,怎不想去看看呢?我虽说参加工作了,革命了,受到党的教育,知道要处处想着人民,自己是人民的服务员,要为人民服务,要为革命工作,要多贡献少享乐,多吃苦,多受累,少索取,可我也是人呀,我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员呀,俺不是神不是仙呀?俺要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呀,也要有喜怒哀乐呀。城里天天庆解放,不是有去的向我描述他们的所见所闻,讲一些趣事乐事,让我分享他们的激动和快乐,让我也间接地接受这种激动和快乐。但这都只能勾起我去城里的,却不能彻底解决我想去亲自体验的目的。
前面说过,枣针给我约法三章,不准我进城。但约法归约法,遵守归遵守。枣针也知道,我不可能是拴在她红腰带上的一只香包包,随手都可以掏出来嗅一嗅,闻一闻,我是长着胳膊和腿的大活人,更主要的是我还长着灵活机警的大脑袋,约法三章只能是一种姿态,要想落实下去,全凭我个人的自觉。
当那种进城看热闹的达到一定的度的时候,我便背着枣针进城了。
那天,枣针回娘家了,我便进了城。
我没有到县委去,我怕遇见邓未来他们,我只想看看百姓们是怎样热闹的。当我过了雉河,就进了县城的北门,城门上扎了拱型的彩门,由绿色的柏树叶组成,中间扎上五颜六色的花儿,中间的匾额上写着:“庆祝解放”,两旁是红底黄字的标语,上写着:“三座大山踩在脚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进了城门,就是北顺河街,街两旁家家户户悬灯结彩,人们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个个喜笑颜开。人群里,各色人物都有,他们忙着他们的事情,过着开心的日子。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锣鼓响,原来是一群唱花鼓灯的,前面花伞打头,后面十二花鼓女打鼓,再后过是十二花鼓男打花棒,中间一位白胡子老者带一扎独角辫抹着豆腐白的小子穿梭其间,花鼓、花棒节奏有力,各位舞者步伐轻盈整体化一,不时还有几个亮相,造型别致优美,听着看着,我的心就跳了起来,脚步似乎也想着跳动,想融入他们其间,与他们来个共舞。
这边锣鼓声声,却听着顺河街与文明街的接头处也响起了鼓声,原来,这是县里商社组织的民间腰鼓队,好几百人组成,他们女的戴花,红衣锦裙,男的头扎方巾,一身短打,鼓声响动,彩带飞舞,煞是好看。我被这场景吸引,不自觉地就跟着他们一块游走,在街的各个路段,不时就有一堆堆黑雅雅的人群,原来那上临时的戏台,有唱戏的,有唱大鼓的,有弹轻音的,有打快板的,舞龙舞狮的,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人生两只眼是不够用的,我看了这个想看那个,听了这个想听那个,眼往这边看,脚又想往那边走。
那天,我来到县城跑了几圈,该看的都看了,心里激动过了,锣鼓声也渐渐稀疏,我的腿才感觉到有点酸,肚子也有点饿了。
下饭馆,我脑海里便蹦出一个非常奢侈的念头。那年月,人们除了遇到事,或者请客,才会去花这个破费,一般的情况下,谁舍得花钱去下饭馆呢?除非是太高兴了。那天我就是太高兴了。
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得月楼,这是县里的名饭店之一,饭菜据说又实惠又不贵。我一进门,就听一位年轻的伙计喊道:“掌柜的驾到,上毛巾为掌柜的洗尘!”这店依然是解放前老店的经营模式,热情过度,让我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享受很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那位伙计引领我坐下,便笑容满面地立在我面前,我用另一位伙计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那位伙计便急忙接过我用过的毛巾,口气柔柔地问:“掌柜的要吃点什么?”我说:“我是小散客,不需要那么多的套路服务,弄二两高炉大曲,一碟熏牛肉,炒个豆芽,一碗饺子就行了。”那位伙计说:“散客也是俺的大爷,店大不欺客,来的都是给俺得月楼长脸的,俺可不能做那给脸不要的事,你说是不?掌柜的?”嘿嘿嘿,我笑了,这伙计真是能逗的啊,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你还有不开心的事吗?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菜做得果然很有特色,牛肉通红,切成薄薄的片,码成圆圆的瓜皮状,闻着清香,入口喷香,嚼着满口香,下肚之后口有余香。豆牙脆女敕,味素雅淡,洗胃润肠,饺子香浓软劲,嘴嚼生津,余味无穷。酒是有名的高炉大曲,五粮双轮发酵,入口绵绵,醇香带甜,入口血脉涌动,牵动心中豪情诗意,消化百转愁肠。好酒好菜好饭,肚子又饿了,这就让我极美地享受了一番。酒足饭饱,我结了帐,打着饱隔往外走,却一头撞了一位女人,差点把那女子给撞倒。
我喝了一点酒,娘子腔就控制不住了,但却没有忘记礼节,我用我的娘子腔对那位被撞的女子说了声“对不住,我撞了你了。”
那女子将头发一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现在我的面前,我一惊,她也一惊,我们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咦?怎么是你?”
“你不就是那个给我写诗的那位诗人吗?后来你又变成了捉土匪的英雄,叫啥来?噢、、、、汪有志,可对?”那女子说。
“你是胡艳艳,我、我、我那次、、、、、、”我有点吃惊,又有点语无伦次。
她是小白鹅,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呢?倒是她还能认出我,使我吃惊。一时间,我好比赖蛤蟆喝稀饭—乌噜嘴了。
此时,我打量了一下这位胡艳艳,这位外有名的花旦小白鹅,好多年不见,只见她已由一位青春的女子变成了更为成熟的女子,她的身材依然是那样的修长,面庞依然是那样的水女敕,虽说她比我大三岁,但她却显得比我还要年轻得多。特别是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象会说话似的。还有她那纤细的小腰,象是静下来的细柳,若是稍有扭动,那就会出现迷人的风姿。她穿着一件列宁装,胸朝前鼓着,留着齐耳的剪发,疏理得整整齐齐,皮肤雪白雪白的,象刚剥开的水葱,她的声音根本没有带任何装饰,却如画眉唱歌一样好听。
看着漂亮的小白鹅,我忽然发现了我自己。我那时还没有战败枣针,还是枣针的俘虏,我除了自身长得不好看,母狗眼、糖锣脸、一笑仨酒窝外,穿着也是枣针设计的。我上身穿的是枣针给他缝制的对襟粗布褂,穿的是没有裤腰的大统裤,脚上穿的是粗布鞋,又剪了个茶壶盖子头,从头土到脚,没有一根毛不带着蛤蟆湾的土气了,简直是土得掉渣。
与梦中的情人搭上了话,可我却恨不得马上就钻进地裂里去,怎么让小白鹅看到我这个寒酸样啊?怎么这样地不走运啊?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可既然搭了腔,总不能扭头就走人吧。我很不自在地问候了她,问她还好吧。她说谢谢,说我很好。于是我又没有话了。还是小白鹅打破了沉默,说:“那次我去看过你,你不在。”
我感到惊奇,又有点怀疑这是否是真的,说:“是么?”
小白鹅不知往下再说什么,就说进去坐一会吧。
我想这句话若是在三年前说多好,现在还说什么呢?我娶了个枣针,我这个落魄的样子,我与小白鹅还有什么好戏吗?于是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扭头就走了。
走了很远,我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却见小白鹅依然站在那儿没有动,远远地目送着我,我能够感觉到,小白鹅的目光是柔柔的,如温水抹了我的身子一般,这目光与那次看戏后送情诗时的目光完全两样。可是,这种柔柔的目光却让我心酸。于是,我便加快了步子,逃也似地回蛤蟆湾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依然在十分的懊丧中。别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位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自尊心总是较强的。文明在这个年代里,不光是有文化知识,还有卫生习惯,追求时尚。而在普通的老百姓眼里,文明不文明,总是看外表,你一挎上钢笔,人们就认为你有文化,你一背上盒子枪,人们就认为你是当官的,你一带上手表穿上机器缝出来的时尚衣服,人们就说你洋气,是上流文明人了。
现在,要进城了,我进城之前,忽然想到了小白鹅,想到小白鹅时就想到了那次邂逅,想到了我的尴尬。于是,我就想改变一下我,我不能穿着枣针给我设计的这一身进城,那样,我就会被人瞧不起,让人们在我身上扯出更多的笑柄。
回到家里,我便对枣针说:“现在革命需要我到城里去工作,两天我就要进县城了,你是革命干部的家属,希望你能多加支持我的工作,你支持我的工作,也就是支持了革命。”
女人若是服了你,你放的屁都是真理。枣针现在服了我了,她未嫁我之前低估了我,战败了我后,又看不起我。三条锦囊妙计让枣针真正看清了我,认为我的确厉害,将我过去败给她的事认为是大丈夫胸怀,不跟她一般见识,是让着她,她并没有感觉到我的一切都是阴谋,而是天经地义地认为,男为上,男为大,男为先,女人就是女人,就是为伺侯男人而生的。
现在的枣针,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我说话,对于她来说,就象是下圣旨,说是一就是一,说是二就是二。她不但不反鼻子弄眼了,说话也比过去温柔多了。多好啊,三条妙计多妙啊,邓未来和蔡平真是够哥们,进城后,我得到得月楼,好好请他们吃一顿。
枣针说:“你去就去呗,反正在卧龙山在雉水都是一样。”
我没有直接向枣针要钱,但钱都在她那儿,因为我过去是她的俘虏啊。
我说:“但进城革命与在乡下革命不大一样,进县城革命贡献要大得多,不然的话咋都是大官在城里头呢?所以,我进城你得多花些本钱。”
我的话刚落音,枣针一转身就进了里屋,取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藏着我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工资,递给了我,说:“这是你的钱,你拿去吧。”
枣针的这一举动,也让我很感动,我没有想到枣针虽说管我的钱,却没有花我的钱。枣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脑海里开始翻花了。她尽管过去对我那个样,还不是为了得到我?她是又黑又粗没有文化,可她特别能干啊。她表面上在我面前逞强好胜,可心底里对我不藏一点灰尘啊?想到这儿,我的心软了,我接过钱,说:“枣针你是个好女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其实,我也没拿许多钱,就拿了十几块钱,直奔卧龙镇。
镇西头有个王老五旧货店,王老五收了不少日军、蒋军俘虏的破玩艺,大到军靴军壶,小到洋刀手表,大都是些不大有用的东西。我要进城,要包装自己,可我就得买些行头,男人嘛,皮鞋总得有一双,手表总得有一块。买好的,我买不起,更何况,我不是那种真格儿讲时尚的人,我是追时尚,要面子,不让那些衣貌取人的家伙取笑我。
于是,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王老五,王老五很理解我的这份心情,他眼睛里忽闪着热情又吝啬的目光,他将一个百宝箱搬出来,对我说:“这可是我藏的好东西,不是亲朋好友,我是不会让他们看的。”我翻开他的百宝箱,一股霉味直刺我的鼻子,我说:“这哪里是好东西,跟垃圾差不多。”王老五笑着说:“哪能弄垃圾给你汪站长呢,这些东西,你看着不好看,一洗一擦可就漂亮了,你买再好的皮鞋,不也是皮的吗?一上色不都差不多吗?”我想这也有道理,于是,我就蹲下来,翻腾他百宝箱里的宝贝。
就这样,我花两块钱买了一双军用皮鞋,那皮鞋脏兮兮皮鞋。那皮鞋上面起了霉斑,王老五拿出一块湿抹布,给我擦掉上面的霉斑和灰尘,然后又用干布将水份擦去,就取出一袋鞋油,一擦一抹,一会儿的功夫,那皮鞋倒也铮亮铮亮。我笑了,心中有一种非常好的感觉。
选中了那双皮鞋,我又在他的百宝箱里继续寻宝,不一会儿,我发现了一块手表,那手表是黑盘的,很大,只是不走针了。我以为多年没上劲了,就拧住那手表上的旋钮,上足了劲,但那分针时针秒针依然是一动不动。我说:“这是什丢鸟表,不会走针,要它有什么用?”王老五笑着说:“这表,可不是一般的人戴的,听说是一位国军师长戴的,是一位打散的散兵卖给我的,我给了他二块大洋。”两块大洋就买这不会走针的破表?我不相信。王老五板着脸装成严肃状,说:“真的,谁骗你死谁老丈人。”我笑了:“你老丈人哪儿对你不好,你谁都不咒单咒他。”王老五得意地笑了。
我花了三块币票,又买下了这块罗马表。王老五还热心地教我这表使用的方法,他说,若是要让他走针,得到表铺里大修一下。我说,那得多少钱。王老五说,差不多十块钱吧。我说我买你这块表才花多少钱?他笑了,看你,你咋能那样比呢,你那样比修表的就不要吃饭了。我说我只是不想花这个冤枉钱。王老五说,不花这个冤枉钱也中,只要你勤拍拍,那表就走了。于是,我将那表戴在了左手腕上,用右手掌拍了拍,果然,那表的秒针就开始走动了,放在耳朵上听听,还有轻轻的走针声。但过不了一会儿,那针儿就越走越慢,后来就停下了。怎么停了?王老伍笑着说,再拍。于是,我又拍,那针儿又继续走,不一会儿,再次停下。之后,就轮番上演着这样的动作。我笑了:这是罗马表?王老五也笑了,说,这是罗马牌的“不拍不走”表,叫做:
“走一走,拍一拍,一个小时慢四刻。”
我搞好了我进城的行头,就在理发铺里理了一个东洋头,中间分,五比五,在镜子下一照,我吓了一跳,这样子是洋了,大分头,油光光的,长发下是圆圆的糖锣脸,母狗眼,鲇鱼嘴,一笑估酒窝,如果再着一身黑绸裤褂,斜挎一把二把盒子,甩着纸扇一摇,那就是标准的汉奸狗腿子模样了。
出了店铺,唉,我感叹了一声,便自言自语说:“进城,进城,没想到进个鸟城还这么累。”
当我骑着自行车回到蛤蟆湾时,一群孩子见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好看,都吆喝他们的伙伴们:快来呀,快来呀,玩猴的来了。几位长着见了我,笑吟吟地说:“有志,你这是啥头?莫非是被狗啃成这样?”
当我回到家,进了家门时,第一个见到我的是枣针,她一见我这副模样,脸一寒,说话的声音腔都变了:
“你,你,你这是不是想休我?”
我笑了,说:“成婚那么些年我都没有真正疼过你,今个儿刚刚想要疼你,你咋说我想休你?”
“你不想休我,咋弄这打扮?你看你那头,跟二鬼子似的。”
“你看你,没文化了是吧?进城总是进城,我汪有志明天就是雉水县文化馆的干部了,我还能再日哄这农民打扮?你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吗?”
枣针不再说什么了,但不说什么不能说明她就同意我这个样子,不一会儿,她还是表明了她对我进城的态度,对我不放心的心态再次表露出来。
“那,那,那,你进城,等明儿我也得去,这辈子我还没去过县城呢。”
看看,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说是对我一百个放心,其实还是不放心。
我说:“去你是可以去的,不过你不能明天去。到了城里,我得住下来,有房子还好,若是没有房子,我就得与邓未来打通腿,你若去了,咋着打通腿呢?”
这一说,枣针才彻底没有话了。
雉水县文化馆位于县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在这之前它是一位官僚的公馆。县城不算太大,也就万把人,城池之内约一平方公里,东西南北四条主街,街两旁都是京广杂货一类的商店,路是青石板铺成的,岁月巳把它打磨得斑痕累累。这天,文化馆的人都去开会去了,说是要整风,门窗都锁得严严的。门前有一溜檐廊,檐廊下也是青石板铺地,对着街的正门下,有三层台阶,刚刚清扫过,青石板上一尘不染。
当太阳照在县文化馆那花格子门窗上时,我衣冠楚楚地来到这里,前来报到了。
这时候的我,已不是上次进城的汪有志了,我大分头用麻油篦得油光光的,很是扎眼。记得出村的时候,乡亲们就开我的玩笑说:“有志,你这头真光油,蚂蚁拄拐棍都爬不上去。”头不用说了,时髦。脸上我也是精心设计的:母狗眼上戴着一副缺了腿又粘上的墨镜,糖锣脸上抹着牡丹牌雪花膏,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油香和化学香的杂味。身上呢?我穿一身海深蓝的中山装,上衣兜中挎了一支不出水的派克金笔,腰间别着我那把独角龙的盒子枪,后面伸出半截枪管子。脚下则是洋袜子洋吊带,再下面就是我那一双日本鬼子丢下的大皮鞋。手脖子上不用说,戴着我花三块钱买的那只罗马牌“不拍不走”表,而且不一会儿我就拍拍那表:走一走,拍一拍,一个小时慢四刻嘛。
这一身行头,在雉水县城自然是独一无二的。雉水县再是县城,也是淮北穷地方,城里再时尚的人又当怎样呢?所以,我一进城,不仅回头率高,远瞻率也高。当我走到离前面的人约50米时,人们的眼睛就开始发直了,直直打量着我,象是看一个奇怪的动物,等我相迎而过,在我身后的人们又回过头来,继续看我约50米才迈开自己行走的步子。那时人们看我,说不出是什么评价,可能说我这个人真有钱,穿得是这么好。还可能说我这个人穿得这么怪,打扮得象二鬼子。还有可能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神经,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另类。总之,他们只是看着我,将我从花花绿绿的人群中分开来,我便觉得我很是不一般,我时髦了,我不再是那位土里土气、土得掉渣的汪有志了。
有了这种感觉,我就觉得我很不一般,我贴近了时尚,靠近了文明,人们的目光就是对他的敬重与羡慕。快到文化馆的时候,我骄傲地把手背了起来,背起手来走路才是有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才是高人一等的那种人上人。尽管我的一切一切都是纸糊的花架子,心虚得一点底都没有,但虚荣心很强的我,还是装成那个样子。事后我成熟了,曾回顾过我这个进城的过程,我想我那时为什么这么蠢呢?分析一下才明白,我是被三座大山压迫得太厉害了,被世俗的眼光压抑得太深了,一但有了报复的机会,我会奋力反抗的。我这样,想证明我是有钱人,文明人,时尚人,一句话,我不想让人家看不起我了,我在屈辱的目光中已经受够了。
当我来到县文化馆门前时,却见铁将军把门,便很不满地装作大人物一样“哼”了一声,然后用余光扫视了满街筒子的人,却发现没有人理会我那不满地“哼”声。于是,我不再继续表演,却很高傲地吹了吹那青石板上有可能余下的灰,坐了下来。正襟危坐,两手放在两膝之上。与此同时,我将身上所有时尚的东西都展示出来。为了让人们能看到我的洋袜子洋吊带,我又将正襟危坐的双腿改成二郎腿,将裤管卷起,让洋袜子洋吊带显露出来,并轻轻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挽起手腕,仔细地看看手表,一副急不可奈的样子。我在想,如今,他已是雉水县文化馆的干部了,而且是副馆长,这是一个不小的官呢!我想我再也不会让人家取笑了。过去之所以受人家取笑,那都是旧社会造成的。比如,旧社会没文化,没文化就容易闹出笑话。这还在其次,还有,旧社会劳动人民受欺压,受欺压也被人瞧不起,受人家奚落。象侯老八看布告,本来是他侯老八出的洋象,却没有几个人讲侯老八的笑话,一讲还是我汪有志,多冤呀。如今,咱有文化了,咱还当家作主人了,咱还怕谁?正想着怕谁不怕谁的事,我就忽然就想起了小白鹅,一想到小白鹅,不知为什么,我就身上一激凌,我忽然自己问自己:“汪有志,你敢说你谁都不怕?枣针你是不怕了,可你敢说你不怕小白鹅吗?”想到这里,我好象从戏的角色中醒来,就坐在那里发呆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当儿,大街上来了一位漂亮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白鹅。小白鹅下了班,正往她的宿舍里赶。忽然想起忘了买牙膏了。昨天,她刷牙的时候,就是从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今天早上已挤不出多少了,凑乎着刷了一次牙。她想去买牙膏,又怕时间不够用的,就看了看她的手表。她的手表是苏联造的,常常出毛病,一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就觉得不对。现在中午下班,时间应当在十一点左右,怎么会是六点呢?定睛一看,原来表忘了上劲,早已停了。
正准备找个钟对一下表,却觉得眼睛一亮,一道闪光刺了她的眼睛一下。其实那是我的手腕动了动,又拍了拍手表的缘故。小白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我那手表上的反光刺中了,她顺着那刺来的光寻去,却见一位戴着墨镜的男士,正亮着他的手表。
于是,小白鹅就向我走来了,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问道:
“同志,你的表几点了?”
我那时并没有朝小白鹅的方向看,我也不知道我手中的表会刺中她的眼睛,听到一位女子的声音,一阵轻盈的脚步,我才转过半个身子,等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见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白鹅,我这下真的呆了,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我戴了一副墨镜,加之我这一身打扮,让小白鹅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出来。见我呆着,小白鹅以为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依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同志,我想跟你对一下表,你的表几点了?”
真是遇到冤家了,想避开小白鹅都避不开。避不开就避不开呗,怎么哪壶不开却提哪壶呢?在我们那个年代,哪有几个人戴手表?戴手表的都是当官的,发财的,有好工作的,收入高的。我是当官的吗?一个县文化馆的副馆长算什么官,弼马瘟都算不上。我是有钱人吗?一个月那么一点工薪,若不是家里有几亩地种着,凭工资养活一家人,大牙都能饿掉。我是有好工作、收入高的吗?当然更不是。既然都不是,我就不可能戴手表。但不能戴手表我却打肿脸充胖子,戴了。戴了也没有啥,谁也不会说我汪有志你咋那么烧包。但你戴了手表就不能避开人们向你打听时间。如果你戴只手表,人家问你几点了,你却不愿告诉人家,那传出去你可就是出名了,王八蛋也不会这样做的。
当我走出蛤蟆湾,亮着那块“不拍不走”罗马表后,就遇到了好几个人向我打听时间:“同志,几点了。”我便眼朝太阳一斜,估计个差不多,说:“七点五分。”不一会儿,又遇到一个人问,我又随便说:“八点差二分。”现在,小白鹅戴着手表跟我对时间,可让我犯难了。我下意识地朝太阳望去,真倒霉,太阳躲云层后面去了,而且云层很厚,看不出哪儿最亮。如果不是小白鹅问我时间,我可能要吹牛吹得自然一些,可面前站着的是美丽动人的小白鹅,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我感到十分地紧张,被她一问,我也不假思索,随口说:“嗯、、、、十点了。”
小白鹅一听,“格格格”地笑了。演员必竟是演员,情绪上来得快:“同志你真会开玩笑,我十一点钟下班刚走到这儿,你说十点了,你的表是跑马表啊?”
一说错话,我在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又加倍紧张,为了自圆其说,我又胡说八道:“哦,是吗?对不起,我将表挂在二档上了。”
小白鹅以为我继续在逗她玩,十分地开心,也觉得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好可爱,便说:“我的表只装了个不带档的发动机,没有你的表高级,你那二档跑得快,若是三档可能就是十三点了。”
我憨憨地笑着,不知道该咋接她的话。
小白鹅继续反过来逗我:“你那带档的手表挂档是咋挂的?让俺也来学学?”说着,她就要看我的手表。
我吓坏了,如果让她看到我戴着那个“走一走,拍一拍,一个小时慢四刻”的不拍不走罗马表,那可就坏了,彻底的走光了,我可就丢大人了。
我象捂住蝎子一样不让她看,那场景十分地尴尬。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汪有志,你什么时候到的?”一抬头,见是邓未来回来了。
我这才拿下我的那副墨镜,与邓未来说话。不巧的是那粘着腿的墨镜又断了腿,镜片摔在了地上,墨镜就碎了,说啥呢?唉,太没面子了,我只能在那儿憨憨地笑。
小白鹅这时才发现这位时髦人竟然是我,惊讶地望着我:“哎呀,你是汪有志同志呀,我说刚才听到你的娘子腔感到有点亲切呢!”
邓未来对小白鹅说:“人家现在是咱文化馆的副馆长了。”
小白鹅便又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里有一种别样的热情,似乎燃了起来,直往我的脸上喷火星子:“进步真快呀,祝贺你,汪馆长。”
说罢,小白鹅伸出她白女敕女敕的手。
啊,一双玉手,如葱白一般,梦中我也曾梦到这一幕呢。如今却在这里变为现实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我双手迎了上去,就觉得小白鹅的手象一股电流传到我的全身,我周身的血开始飞速地流动,血充满了每一个细胞,就全身都发麻了,显些要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