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可以像那些有钱人一样,不把儿子和媳妇当人看,只要求一个孙子,让一大群下人用强把两个孩子像牲口一样交配,他真的可以这样做,但他没有,才会任由她撒下瞒天大谎,伤了他们父子。
“所以,我明白了你爹真的很疼你,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那么疼你吧。凭他的财势,他可以像张员外那样再娶更多妻妾,生下正常的孩子,可是他却因为发现续弦的妻子想对你不利而打消了再娶的念头。”也是因为发现胡老爷对儿子的感情,她更加难以原谅自己做过的事。“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我没有试着努力替你们家留后,没有试着让你爹知道其实你也有你的喜怒哀乐,却自作聪明,连带毁了一个老人家的希望,我觉得我真的很可恶,所以我希望你一定不能让你爹伤心。”
胡天命虽然明白胡万金疼儿子,却没有苗兰兰想得多,那当口他心里也酸酸的,多想解释,其实“胡天命”会傻二十多年,他可能要负最大的责任吧!
“我没打算和我爹闹翻,不过就像你说的,也许我们该努力得到他的原谅和接受--不是只有妳,而是我跟你,都需要让他重新接受--不是自作聪明躲远远地忏悔吧?”
苗兰兰看着他得意的笑脸,心里讶异这家伙竟然又学会现学现卖,反将她一军。但是他的话却让她心里那从未察觉的自怜消失了,那个拿了“遣散费”,一方面觉得自己没有错,一方面又明白自己在找借口的她,其实这些年来除了愧疚,还有自怜。他说得对,她应该做点什么,就算到了齿摇发秃那天都不见得获得老人家的谅解,她也要去做,这才叫敢做敢担嘛!
于是,她看着胡天命,也忍不住有些惭愧地笑了。
“我说得很有道理吧?娘子。”苗兰兰的笑脸让胡天命忍不住凑上前,邀功般地道,还不要脸地趁机偷吻了一口。
苗兰兰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又想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不过,天命,有件事”这可能才是真正严重的,要是东窗事发,胡老爷更加不可能原谅她了。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
苗兰兰头快垂到胸前了,事到如今才坦白,她何止罪加一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我爹娘从来不告诉我我的八字是什么,我每年七夕过生日是因为崔婆婆跟我娘都是七夕过生日,大杂院里不好过,所以几乎都是选一样的日子一起吃一碗寿面。”
“然后呢?”胡天命还听不明白。
“当年你爹征求生辰八字能替你冲喜的女孩,因为他开的条件对我们来说实在太吸引人了,我算过之后……就冒险用个假的八字去应征,谁知道你爹会选中生在外三里的我……”
胡天命其实不太能理解凡人对八字的坚持,虽然他听过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但他不认为八字真的能决定一切,要不,八字大富大贵的,难道真的没穷人吗?八字长生长寿的,天天找死也是会英年早逝的!
“那就不要告诉我爹。”
“这样好吗?”
“所谓『冲喜』,你真的为我带来了喜悦,不是吗?而且,谁能肯定当年用假八字的只有你一个?”他得说,他爹的想法有时挺天真的,该说胡万金除了做生意是个天才之外,其他方面根本是天然呆吧?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说不定就因为胡万金在这方面跟他太像了,他们才有缘成为父子!
苗兰兰还是迟疑,毕竟,如果要求老人家原谅,那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坦白一切才有诚意吗?她得说,从她开始靠一张嘴唬人混饭吃以来,她第一次对说谎这件事有迟疑。
“我得感谢你呢,如果你没有撒这个谎,你就成不了我媳妇,也许那时会是一个只想要我爹的钱,根本没想要好好照顾我的人得到我爹的认可吧。不要说我把别人想得太坏,还没醒来前的记忆告诉我,在我爹背后仍对我好的真是屈指可数,不见得是他们本性恶劣,而是做表面功夫总是比较省事,你照顾过我,我相信你知道对那时的我来说,冷落不用心跟恶意欺凌同样都会让我痛不欲生,你以为有多少人会模着我的肚子确定我吃饱了没?注意着我的身体状况确定我是不是需要如厕?是不是早就累了却无法表达?这就是为什么我一醒来就非要找你不可的原因,没有忠叔我不可能长大成人,没有你,我不知道何为快乐,你们两个是我爹之外我欠得最多的。”虽然她所做的一切称不上善意的谎言,但他珍惜这段被她“骗”到的缘分,所以他不懂为何他要放弃真心对他好的姑娘,去选择什么大家闺秀?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的话,那不如等你替我爹生十个孙子之后再来跟他坦白吧。道歉是没有意义的,要有所补偿,十个孙子就是给我爹的补偿,不错吧?”
还十个孙子哩!苗兰兰好气又好笑,“你的口才倒是越来越好了。”
“仙姑师傅教导有方嘛!”胡天命见她不再纠结,伸出手,“咱就这么说定喽!扒个手印吧?”
苗兰兰笑着勾住了他的手,心窝又热又甜,胡天命贼贼地凑上前去,假“过真气”之名,行偷香之实。
没事多亲亲小嘴,有益身心健康!
走进安平客栈黄老爷厢房前,苗兰兰做了几次深呼吸。
胡天命握着她的手默默收得更紧了,“会没事的。”
苗兰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是为了说服自己,然后敲了敲房门,待黄老爷应声邀请他们入内,苗兰兰神色平静地推门而入。
黄老爷平日除了在雪松城到处闲步走动,在客栈里苗兰兰发现她最常撞见他在看书,要不就是看着窗外,隔着麻姑河对着内一里的方向沉思。如今苗兰兰忍不住担心地想,每当那时,黄老爷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是对故人的怀念?或是还执着于过往的恩怨情仇,不愿放手?
苗兰兰走进厢房时,黄老爷正对着大窗沉思,苗兰兰想,这个老人果然天生习惯了高高在上,至少每回她到来时,感觉都像在面对一个威严的大老爷,而她是他雇用的奴才。
黄老爷看着窗外,在苗兰兰入门后好半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壬辰年,我记得雪松城和邻近的村县都淹了大水。”黄老爷突然开口,也不是寒喧打招呼,而是非常价于把每个人都当成他的听众。
苗兰兰想起她曾经见过的安平王爷,黄老爷给她的感觉确实很像安平王爷--
重点是,万一黄老爷是皇亲国戚呢?她说了真话,崔婆婆还躲得过吗?
“那年,你们过得很勉强吧?”黄老爷突然转过身,看着苗兰兰。
她好半晌才会意过来。“那年我还小,不记得了。”苗兰兰想了想,又道,“麻姑河很少有水患,反而是祝融之虐,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患,严重时整个下河区都烧毁了,因为八个里只设了两个军巡铺,救火时的水源补给线设计不良,不像上河区做了完整规画,每个里都有一处军巡铺。”不过,非常奇妙的是,她从小到大虽然有不少次帮忙救火的记忆,但他们的大杂院以及那附近,却十多年来都能幸免于难。
黄老爷点点头,不知错觉否,她似乎看见他的眼眶有一些泛红。
“黄老爷,有个问题,我原本不知该不该问?”
“问吧。”黄老爷态度倒是坦然。
“我想知道,您为何到现在才想要找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许……也许她改嫁了呢?”苗兰兰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黄老爷的反应。
黄老爷垂下眼,并无震惊或错愕,但他却默默坐了下来,独自沉吟许久,才喑哑地开口道,“老夫不是没想过她已经改嫁,如果是那样,也许更好。”他喟然一笑,“那样也极好,而我,也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如何。”
苗兰兰认为他不像在说谎,但于此同时却对他怅然所失的模样不以为然了起来,“既然这样,为何到现在才想要寻找?应该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平安无忧地活到花甲之年吧?青春年少时的一切,在您回忆起来也许很美好,但生在富贵人家的花蕊也会雕零,更何况是沦落为寻常百姓或困苦人家的呢。”
黄老爷似是听出苗兰兰语气里的不满,他抬头看着她许久,苗兰兰也不示弱地平静回视,最后黄老爷笑了,“是啊,怪我最初没有不情一切保护她的决心,到后来还要顾忌着维持一个家的平和假象,顾忌着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会不会为了他母亲被冷落而对我有所不满,我的顾忌总是太多,到如今才发现最想留住的都不在身边,留在身边的,又和我太疏远……”
苗兰兰看了胡天命一眼,却见这家伙己经因为黄老爷的一席话一脸感慨和同情,她都无语了。
这家伙耳根软,心也软,会不会哪天被卖了还帮忙数钱啊?
凡人的难题,原来连神仙也莫可奈何啊!胡天命一声长长的叹息,都忘了自己明明年纪比这些凡人“老”多了!
“黄老爷,”苗兰兰决定试探性的问题可以到此为止了,“其实,我们已经找到凤兰兰。”
黄老爷闻言,激动起身的同时甚至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在哪?是不是……是不是还活着?”
苗兰兰看着老人家连水洒湿了衣袖都无所觉,她记得这几日的暗中观察,黄老爷对自身的整洁是很要求的。“但是,凤兰兰并没有说她想见您。”但也没说不见就是了。
黄老爷闻言,一脸怆然,“也是,她一定还没原谅我……”
“但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原谅您,原因就藏在她还给您的定情物里,她说当年给了您口信,让您打破转心瓶取出里面的东西。”
黄老爷惊讶地看着苗兰兰,接着明白了,原来她早就找到凤兰兰,才会改变主意,但是……“当年”黄老爷撑起眉,懊悔地叹道,“当年把转心瓶拿来给我的凤家仆役,在找到我之前就已经被谋害了,他虽然拚上最后一口气把瓶子交给我,我却不明白他拚命挣扎地想对我说什么,我甚至以为他想抢回转心瓶,原来……”
“……”还真是百年冤案啊!苗兰兰无语的同时,却也同时为崔婆婆平白吃了那么多苦感到心疼。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凤兰兰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不能凭您一两句话就相信您,不过转心瓶里的东西能证明您是真的怀着善意而来。离开王家当铺后我为您卜了一卦,卦象竟然和上次的答案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落入黑市的转心瓶,您仍是有能力自己要回来的。”
苗兰兰直直地看着黄老爷,见他的神色由一开始的震惊,最后转为释怀。
“原来是这样。”他低着头沉吟许久,才道,“好吧,为了证明我的忏悔之意,就照苗姑娘所说的去做吧。”不管苗兰兰是不是真的有算命的能力,但确实这两次的卦都没有算错。当然,她很懂得察言观色、攻心为上的道理。
“意思是?”
“我即刻派人在十日后的黑市买回转心瓶,给你们一一个交代,但是……”黄老爷起身,有些难掩急切地看着苗兰兰,“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