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七回

作者 : 公子易

北京城里,皇宫之中,十九岁的青年皇帝朱由检,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白天廷议的时候,户部毕自严、兵部申用懋两个人,又向自己伸手讨饷,说甚么再不发粮发饷,难免激变营伍,不可收拾。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自从登基以来,一有兵事,皇帝耳朵里总是灌满了这些。前两年宁远士兵闹事,袁蛮子上疏叫自己发内帑应急,算是开了一个好头,虽然当时给自己一口拒绝了,打那以后,但凡碰到国库力不能支的开销,定有几个大臣不识好歹地在自己面前罗罗嗦嗦,要他拿出私房钱来。

平心而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子民是自己的子民,在国事上花自己的钱,原是理所应当的。他也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事到临头,眼看要将辛苦积攒起来的银钱撒将出去,每每便有些舍不得起来。少年时因为钱这个字吃了不少苦头,皇兄是个道地的穷鬼,连出宫就邸的时候,也不能给自己新建一所府邸,却将老惠王出京时留下的旧居修葺一番,叫他搬了进去,算是信王府。

朱由检至今还是清楚地记得,皇兄对他说知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神里蕴满的那一片无奈。他以为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他谅解皇兄,虽然遗憾却并没丝毫怨言地搬进了皇兄给他准备的信王府去。可是直到当上了皇帝,他才知道,当年那根本不是皇兄的意思,却是魏忠贤在背后怂恿的。而魏忠贤的家财,又何止万贯!

一股仇恨与嫉妒的情绪,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他开始比魏忠贤、比他的爷爷万历皇帝都要变本加厉地囤积财富。他的生活十分简朴,宫殿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然而看着那些属于自己一个人而不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内帑,他的心里却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与满足。这是旁的事物不能给他的。

——关于崇祯和他的私人财富,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主要的一种是说崇祯有钱而不拿出来,以至明朝灭亡了;另一种是说那些财富本是魏忠贤屯藏在皇宫里的,崇祯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提拿来救急了。这两种说法在网上都可找到,我就不再赘述。本书取的是前一种说法,因为我觉得这样更有利于表达崇祯的矛盾个性。

可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大臣们,偏要来剥夺他快乐的源泉,这叫他怎能不恼火?就在今天,首辅钱龙锡、阁臣韩爌、成基命等人,连同几个御史、侍郎,居然异口同声地要求自己动用内帑给援军发饷……想到这里,他仿佛又看见了今日午朝的情景。

韩爌班白的脑袋触着地面,对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喊“国家存亡,在陛下一念之间”,那时候整个朝堂都震动了,从皇帝到大臣,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韩阁老竟能说出这么激烈的话来,崇祯皇帝又惊又怒,难道韩爌的意思是说,倘若不照你们的意思拿出内帑来,大明朝便要亡国了么?!

崇祯满心怒火,但却碍着韩爌这三朝老臣的面子,不好出言呵责。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间逡巡一周,最后停留在礼部侍郎周延儒的脸上。上次袁崇焕请发内帑,不就是这个周延儒出来给自己解围的么?看来这一回也是非他不可了。

周延儒的性子何等警敏精乖,见皇帝并不回答韩爌所请,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当即了如指掌。这种事情于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浑若无事,当下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拱卫京师原是军旅应为,倘若借此向陛下要钱,那不是如同仗势掯诈?为将领者不能约勒部下,却给士卒所迫向朝廷索饷,颜面何存!何况朝廷只是欠饷,又没减少士兵的饷银数目,他们这分明便是无理取闹。”这几句话却是说进了崇祯心里去,点了点头,正要开言,却听韩爌驳道:“周侍郎,你可知道大同、陕西的援军远道兼程而来,军需粮饷全都供应不上?既不发粮,又不发饷,难道要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么?”瞧着周延儒冷笑道:“你又要来唱那罗雀掘鼠的调子不成?”

周延儒面上一红,所谓罗雀掘鼠,那是当年宁远兵哗之时,袁崇焕请发内帑,自己对崇祯皇帝说,军士要挟,不止为少饷,定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何以袁崇焕就不能叫部下去捉老鼠吃?其实在他自己心中,未始不知这等言论实在荒谬已极,可是皇帝听了却大大高兴,从此对他青眼有加,也从此开始疑心袁崇焕为首的一班边将要挟朝廷。

硬着头皮道:“想那罗雀掘鼠的,无非也是凭着一颗忠贞之心,我大明天子圣明,德被四方,士卒自然用命,何必以厚禄收买?”他这句话着实毒辣,既然天子圣明,士卒就会饿着肚子用命,那么现下你韩爌说要发饷才能打仗,那可就是说天子不圣明了。一顶大帽子扣将下来,直气得韩爌脸色发白。

钱龙锡身为首辅,见两个人针锋相对起来,自然不能不出面解围。叩头奏道:“陛下明鉴,各地援军仓促毕集,军粮确是第一大事。户部粮食早已经调集一空,现下唯有发了饷银,叫各部自行在城中买粮。若不如此,也要请陛下速速定夺各营各协的汛地,好叫士兵有处就食。另外火药箭石也都要办理,不发内帑,实在无以。”

这个要求却不过分,按说速定汛地也不要崇祯花上半钱银子,内阁同兵部这些天来也上了好几道疏奏,他却总是拖延不批,那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是得了袁崇焕的教训,不敢再让任何一个将领坐大。在他心中,总以为连防地也不确定,将领便无法拥兵自重,可是却始终不曾想一想,他如此这般地对待替他卖命的将士,那些将士又当如何对他?

成基命、刘一燝、申用懋、毕自严等人也都随声附和,一时之间朝廷舆论,似乎全在韩钱一方。

温体仁偷眼看见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铁青,他平日一直深憾钱龙锡,暗道这下机会来了,跳将出来说道:“首辅大人,内帑发与不发,还当听陛下圣裁。”

钱龙锡悚然一惊,自己对皇帝这么咄咄相逼,不论道理是不是在自己这边,可都是大大的无礼,倘若皇帝生气发怒,追究起来,那可难办。当下连叩了几个头,大声道:“唯愿陛下慎之又慎!”

崇祯板着面孔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军饷不足,可着户部挪借,内帑之事,无须再提。”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韩钱两人面面相觑,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同声而叹。四目对望,都是哑然无语。毕自严道:“几位大人,自严任职以来,从来不敢荒废国事,这次虏兵入寇,陛下忧劳国事,圣旨常常中夜数发。自严夜夜不敢安寝,幸托陛下洪福,不曾误得大事。”仰天叹了口气,道:“自严虚度六十二年光阴,至此也已经够了。”

韩爌听他这话,就是一惊,忙道:“景曾(毕自严的字)怎么忽然说这不祥之语?大家一般的身为臣子,国家有事,还要一起替陛下分忧才是。”一面说,禁不住便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方才若不是这个江南小白脸,陛下何至于这般不听忠言,一意孤行!

周延儒也觉出韩爌的敌意来,讪讪笑了一笑,便要离去。刘一燝却将他拦住,厉声道:“尔这反复小人,媚上求宠、诋毁贤良,不死何待!”周延儒给他指着鼻子痛骂一番,脸上忽红忽白,张开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一燝愈骂愈气,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周延儒朝服的前襟,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竟是左右开弓,掴了他两个大耳光。

周延儒粉白的面颊上留了十个鲜红指印,瞧上去煞是可笑。韩爌、钱龙锡等人连忙上来劝解,生拉硬拽地将刘一燝与他分了开来。刘一燝还是意犹未尽,仍在那里大骂不休。周延儒低了脑袋,灰溜溜地出宫而去,一面咬牙切齿,暗誓非报此仇不可。

温体仁与周延儒本来交好,方才又是同一阵线的,见他受辱,自己脸上也是无光,也不与韩钱等人告辞,竟自悻悻的去了。

韩爌叹道:“朝中将无宁日了!”钱龙锡默然,愣了片刻,道:“据报稚绳明日便将抵京陛见,他是陛下特旨起用的,或者说话能得圣意,也未可知。”稚绳是孙承宗的字,他自天启年间给阉党排挤回家,一直闲住,直到鞑子犯边,京城危急之时,朝中大臣才想起这个当年经略辽东的孙榜眼来,纷纷要求召他还朝任用。崇祯便发了圣旨,开复他的原官,另加兵部尚书衔,令守通州。孙承宗得了诏旨,当即启程赴京,算来此时也该到了。韩爌点头道:“正是。爌要赶在稚绳面君之前同他先谈一谈,就此先行拜别。”说着微微躬身一揖,叫过轿子来,催着四名轿夫快步离去。

钱龙锡望着韩爌的轿子渐渐远去,叹道:“季晦(刘一燝字)为人,急公好义,然难免有时致憾于人,象云(韩爌字)老成持重,实在是首辅之才啊。”从前刘一燝当国的时候韩爌曾为他做次辅,两个人感情甚笃,今日钱龙锡代了刘一燝的位子,韩爌仍是次辅,但自己却远远赶不上刘一燝的持正敢言,故而有此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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