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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燝连忙让他入座,余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齿的道:“下官听宫里的公公们传说,陛下当真要用那申甫领军出战了!”桓震对申甫这个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祯临阵任命的一个总兵之流,一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也给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刘一燝却是熟知来龙去脉,听余大成这般说话,登时脸色铁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击,长长叹了口气。
余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师,多半不知申甫其人,当下解释道:“那申甫原本是个火头僧人,异想天开的造了许多单轮火车、偏厢车、兽车,刳木为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听了甚人唆摆,竟然信以为真,不但拜为副总兵,还叫他在京招募车营。那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十数日之间竟蛊惑了三千多名无赖之众,日日在五军营校场操习。说是操习,其实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众来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犹在大呼小叫,搅得四邻不安。”
刘一燝皱眉道:“老夫早有所闻,也曾上表劝谏,那时陛下不是令成阁老前去阅军么?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为避宣宗的讳,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这里统一称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称字的时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说明,特此补充。)回来对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车营混乱不堪,决不可用。当时陛下留中不报,老夫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怎么时至如今,陛下还是执意要任用于他么?”
余大成恼火道:“正是,大约不久便有诏命迎战。一介无知僧人如此倒也罢了,可恨那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竟也沆瀣一气,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以至于斯!金声更缘此任为御史,竟参申甫之军。总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尽数也!”刘一燝道:“此刻并无旁人,老夫说一句大不敬之语,京营久不能战,四方援军虽然毕集,究竟须要一人善加统率。现下满督总理戎务,却又有梁尚书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势,当真不可说啊!”余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语?大成今晚为这事跑遍了诸位大人的府邸,一连吃了十数个闭门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于接见,怎么却对学生说起这等丧气话来!”
他急切之下,说话失了礼数,连忙谢罪不迭。刘一燝摇头叹道:“打甚么紧。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心切,并无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则此事非了断不可,否则申僧一旦当真出战,我军大溃之下,士气必沮。”余大成点头道:“正是。下官向梁大人再三陈说,他总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过问。”刘一燝沉吟道:“梁廷栋么?此人贪残狡猾,毫不知兵,与关辽一系的将领又向来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经略,恐怕尚未对敌,自己人已经先要乱了起来。”
桓震一直在旁听着二人议论,始终不插一言。待得刘一燝说完了,这才道:“如此,下官愿意自告奋勇,去与那申甫谈上一谈,瞧瞧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刘一燝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偏劳桓总兵。”桓震逊道:“老大人客气。”话头一转,问道:“然而下官以为,兹事体大,还是让首揆钱大人同诸位阁臣们知道的好。”刘一燝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只管去办,事后与我回报商议便可。”桓震心里一沉,不再发问,又扯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据余大成说,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军营校场训练,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寻到校场的时候,却是人人声称并不认得甚么申甫。他无法可想,只得去问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挂过号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费力气便查了出来,原来申甫在五军营校场练兵不过两日,部下与五军营士兵冲突已有十数起之多。五军营都督告到兵部,兵部无法,只得将申甫调了开去,放在原先的武学驻扎,而武学的学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说到武学桓震却是熟门熟路,谢过了当值郎中,匆匆赶到皇城西隅去。虽然明知自己当年任职武学时候的学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游,总有一番不胜感慨。回想当年时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现下除却吴三凤随父从军,王天相在觉华岛,余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叹时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经信马由缰,步进了武学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声呵斥,命他下马。桓震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执狼筅,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身上却穿了一件短打棉袄,头上戴着毡帽,丝毫不像个兵士模样。四周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听到他呼喝,也都聚集过来。
桓震料想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当下在马上高声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领锦州总兵官桓震。请代为通传。”那兵士却丝毫不以为动,仍是固执道:“军营之内,不得跑马,请大人下马。”桓震一怔,跳下马来,笑道:“本官忘记了。快请通报你们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两眼,这才回身向明伦堂走去。过不多久,只见一人匆匆奔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却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职副总兵官,桓震却是以文职领总兵官,算起来足足比他高了好几个品级。照明代官场习俗,下跪磕头是不可少的。然而申甫却只长揖不拜,道:“军营之中,不遵常礼,大人勿怪,勿怪!”桓震也不是拘泥礼数之人,随便回了一揖,注目瞧他,果见他帽子底下露出短短的发梢,想是蓄发未久,还不能束得起来。
只听他道:“久闻大人之名,今日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回答,难道直接说我来劝你解散了募兵乖乖回家么?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奔来。申甫微微皱眉,待那士兵跑到跟前,这才叱道:“要本官教尔等多少遍才能记住,军营之中不得大声喧哗,否则惊起营来,岂是你们能吃得起的?”
那士兵俯首道:“是,小人知罪。”申甫“嗯”了一声,道:“何事惊惶?”那士兵面现恐惧之色,道:“前日咱们捕拿的满大人部下……”申甫皱眉道:“怎地?那两人强索民间,犯了军纪,原该捕拿问罪,满大人一味回护,不肯处罚,本官既然遇见了,岂能装作无事?”那士兵道:“大人英明。可是……”犹豫片刻,偷眼瞧瞧申甫的脸色,并不十分严厉,这才道:“可是满大人的亲兵带了一队骁卒,正往咱们这边来,小人猜想,莫不是……”
申甫大怒,冷哼一声,道:“呵呵,好啊!包庇部下一至于斯,申甫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满大人的英雄本色!”对桓震道:“对不住桓大人得紧,请看一场好戏再走不迟。”桓震心中已有三分数,问那报讯的兵士道:“满大人部下何人前来?”那兵士茫然无以对,桓震也不再问。只过得片刻,只听辕门外马蹄声擂鼓般响,一队二十余人飞驰而至,为首一个当真是满桂的身边近卫,名字叫做阳炳,桓震曾见过他数次,似乎也是蒙人。
阳炳策马直驰入校场中来,勒住马头,乍见桓震与申甫并肩而立,便是一怔。他应变倒快,当即滚鞍下马,单膝跪下,道:“末将见过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是满大人叫你来的?”阳炳犹豫片刻,掩饰道:“非是甚么要紧之事,只不过满大人叫末将给申副总兵传个口讯罢了。”
桓震冷笑道:“哦?满大人乃是新任的诸路援军武经略,这个三军皆知。但是本官听说,这位申总兵却是隶属京营的,不知道满大人有甚么口讯要特地传达?”阳炳陪笑道:“桓大人统率锦州军马,此刻可不是也在这里同申大人谈天么?”桓震吃了一颗软钉子,料想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目下不得出城的处境,哼了一声,更不多说。
申甫道:“满大人有何教谕?”阳炳道:“前日咱们大同的两个弟兄,似乎跟申大人的部下有些误会,给申大人请来做客了。只是大同兵少,缺了两个人,一下子便能瞧得出来。请申大人将这两人发还本部。”申甫不假思索,摇头道:“不成!前次也是这般,满大人的部下纵兵行抢,申某替他捉拿了请他发落,他却轻轻将那几人放却。如此军纪败坏,何堪大用?此事申某不遇上便罢,既然遇上了,便无不管之理。满大人若是想索这两人回去严加惩治,申某无有不遵;否则请恕不敢从命了。”
阳炳气得脸色发青,咬牙道:“然则申大人是决意不肯放人了?”他身后的二十人一直留神两造说话,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都将腰刀抽了出来。申甫这边的士兵也不肯示弱,纷纷举起手中狼筅,对准了大同兵。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发,申甫部下虽然装备恶劣,毕竟占了地利人和,倘若一拥而上,便踩也将二十名大同兵踩死了;可是这些大同兵毕竟是满规的亲系部下,前者捉拿了几个骚扰乡里的士兵倒还可说是整肃军纪,此刻若是当场冲突起来,申甫可就算是将满桂得罪尽了。
阳炳冷笑道:“哼哼,好啊,莫非申大人同祖大寿一样,都要造反了么?”桓震听说“祖大寿”三字,不由得啊的一声,月兑口叫了出来。阳炳一愕,满面狐疑地瞧了过来。桓震避开他目光,心中默算,确乎也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带着部下东归回辽去了。该来的终于来了,甚至就他心里来说,是盼着这件事情发生的;可是却不知为甚么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充斥了他整个心胸,似要炸将出来一般。袁崇焕本不会命令祖大寿退兵,却因了自己的一番话留了退兵的手谕;程本直没有传达袁崇焕的遗命,祖大寿仍然走了。
历史的发展有时固执到令人难以想象,甚至一些细小之处,仍是一一照着原本的面目发生,似乎自己每一个试图扭转事实的行动,都抗不过历史的脚步;有时候却又与自己所知全然大相径庭,本应声援袁崇焕的韩爌、钱龙锡,在这等关键时候纷纷托词不见,温体仁原本是弹劾袁崇焕的主力,周延儒则应当上书替袁辩解;此刻两人扮演的角色似乎却全然颠倒过来了。后世人笔下记载的申甫是一个志大才疏,治军无方,工于机巧却无用处的败军之将,可是自己面前这个申甫,分明又不能与史书中那个形象重叠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得知反间计与自己料想不同的那一刻开始,桓震便觉得自己原本赖以为一技之长的历史知识,渐渐开始靠不住了;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那所谓的预知后事的能力,已经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了。
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早前听程本直说不曾令祖大寿等人回兵,便以为此事已经不会发生了;现下祖大寿既然当真弃北京而去,崇祯皇帝为甚么还能放任他这个同为辽东一系的将领在京城里逍遥自在?余大成和刘一燝为甚么还当着他的面谈论军机大事?何以还要自己与申甫见面?继而联想到韩爌等人杜门不见,莫非也是这个缘故?一时间脑中如同打翻了一坛浆糊一般,怎么也理不清思绪。
[——注:申甫同满桂的冲突是真有其事。金声等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后都会一一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