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虽然心急离去,可是皇太极纠缠不休,又要他见一个人。他生怕伤势露馅,只得硬着头皮死撑下来。过得许久,方见几个虏兵押着一人走入殿来,手脚都挂了铁镣,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傅山。
傅山见到桓震,神情似乎并不怎么激动,只淡淡地招呼了一声。桓震心中一沉,只听范文程道:“我大军打入镇抚司,见这位傅先生给皇帝关押在狱,遂将他救了出来,现下还给桓将军,算作小小见面之礼。”桓震道一声“多谢”,扯住傅山手臂,便要离去。傅山却道:“陛下在何处,臣子当在何处,傅山决然不走。”
桓震胸口痛得发晕,强笑道:“然则你是怪哥哥来得晚了?”傅山摇头道:“不敢。大哥心中主张,傅山一无所知。”桓震暗叹一声,长久以来埋下的隐患终于爆发,可没想到居然选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他已没力气再加劝说,料想此刻自己脸色也必十分难看,不知范文程有没有瞧出了破绽。忽然想到,既然镇抚司狱被破,那么袁崇焕自然也给俘虏了。不知道现下他可还活着?当下问傅山道:“袁军门何在?”
傅山冷笑道:“你们一般的勾结鞑子,他此刻自然安好无恙。”范文程却道:“我大军只见得傅先生一人,并不知袁老大人在何处。”桓震头晕眼花,顾不得深究,双手一拱,道:“既然如此,桓某暂且出宫。请大汗莫要忘了,眼下你立足之处乃是大明的土地,四下里全是大明的勇士。我大明兵士虽然不及你八旗骁勇善战,可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悍不畏死却并不次于你们。”说着用力扯了傅山便走。华克勤紧随在后,三人并肩出得皇极殿,桓震与傅山共乘一骑,加鞭而去。
傅山在马上左思右想,心中千头万绪,眼看将要出紫禁城门,忽然叫道:“放我下来,我要回去同陛下一起。”他叫得一声,并无回音,正要回头再行要求,忽觉颈中一热,跟着甚么东西流了下来,伸手一模,竟粘糊糊的模了一手鲜血。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听桓震低声道:“不可惊惶,快走,快走!”傅山此刻已顾不得旁的,一手扶住桓震身子让他倚在自己背后,不至坠下马来,一手抖开缰绳,眼看就要出了城门,忽然斜刺里冒出一队虏兵来挡住了去路,为首一员大将,生得阔颌黑须,大声喝道:“旁人可去,姓桓的留下性命!”
这人正是莽古尔泰。他射了桓震一箭,却不曾将他射死,心中很是耿耿,听闻桓震入城谈判,便带了本旗几个不怕死的,前来堵截,务要将桓震杀死,一雪前耻。
傅山并不知他是何人,怒道:“你大汗已任我等离去,你为甚么横加阻拦?”莽古尔泰冷笑道:“大汗自大汗,我自我。”说着呼哨一声,一众虏兵围了上来,人人持刀相向。华克勤眼见事情不妙,他本是受福王之命而来,眼下桓震性命若保不住,又谈何谋干大事?当下抽出佩剑,大声道:“你们先走,华某随后便至,请桓大人莫要忘记了咱们的约定!”说着横剑当胸,笑道:“让你们见识见识武当传人!”
莽古尔泰懂得的汉话寥寥无几,他可不知道甚么叫武当,哪里管这么许多,一声吆喝,就要一拥而上,将三人乱刀砍死。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叫道:“三贝勒慢动手,刀下留人!”却是范文程。莽古尔泰见他前来,倒有三分忌讳,当即停了手。范文程策马近前,一见傅山满身鲜血的情状,当即明白了八分,却不说破,只对莽古尔泰客客气气的道:“三贝勒,大汗有命,要他们三人自行离去,请三贝勒高抬贵手。”莽古尔泰却也不敢随便同范文程破脸,虽不甘心,也只有闪开道路。华克勤回头一点头,招呼傅山策马离去。桓震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昏睡过去。
他醒来时候,已经身在自己军营,傅山亲自替他包扎,将箭头取了出来。祖大寿也已经进城,与他合兵一处,权且驻扎顺天府衙。桓震心神初定,便想起袁崇焕来,捉住傅山问道:“袁军门当真未死?你怎么也说我与他勾结鞑子?”傅山淡淡道:“我在狱中假意与他交善,袁崇焕甚么都对我说了,他自承同虏兵议和,那不是勾结鞑子,又是甚么?”桓震叹一口气,道:“我现下同你解释不清。时日久长,自有公论。”傅山摇头道:“公论便公论,你我兄弟之情,到此为止。傅山读圣贤之书,不敢与你这等人称兄道弟。”
桓震正要分说,金国奇却进来禀报,祖大寿房中已经聚集了在京的大小官员,商议营救皇帝的大事。桓震听说,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支撑着起身,赶了过去。傅山想了一想,却也跟在他身后。进得门去,便听一人大声咆哮:“谁说不能?现下鞑子已经是瓮中之鳖,咱们猛攻一天一夜,内城必破,到时候连皇太极一起捉住斩了,何必要受他要挟?”定睛看时,那人却是祖大弼。桓震素知他性子暴躁,也不反驳,只静静在墙角搬一把椅子坐了,听众人议论纷纷。
祖大寿瞪了兄弟一眼,喝道:“诸位大人面前,不得无礼。”祖大弼满月复委屈地闭上嘴巴,咕哝了一句甚么。祖大寿四下扫一眼,瞧见桓震已经来到,当下遥遥冲他一点头,道:“虏兵给的时限便是明天,大寿今日不揣冒昧,请诸位大人来此,务要做个决断才好。”
朝廷众臣之中,有许多在皇城陷落之时已经与崇祯一同被俘,现下剩下的多是三品以下小官,稍有地位的只是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梁廷栋、礼部尚书温体仁,东林一党自命忠臣,危急时候纷纷跑到皇帝身边,此刻也都一同做了俘虏,余下几个官小言轻,料想没甚大用。
桓震将四下形势瞧在眼里,更加不愿轻易开口,只听一人慷慨激昂的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圣上无故蒙耻,臣子当以死相报。”那人桓震并不认得,问傅山时,却是新任的一个刑部郎中,叫做尚大伦、字崇雅的。这人是个两榜进士,满口子仁义道德,论到实在办法却又没个子丑寅卯。桓震听得正烦,忽听一人喝道:“且住!”正是曾任山东佥事,永平、燕建二路兵备道的张春。
天启六年哈喇慎犯边,桓震曾与此役,那时来救的便有张春所部,桓震只与他碰过一面,后来匆匆一别,再没机会相见。崇祯元年张春给兵部尚书王在晋弹劾,以嗜杀、通奄克饷削籍,袁崇焕曾经上表为他辩白,那表文桓震也是看过的。这一回金兵入关,张春是刚刚给起复为永平兵备参议,来京陛见已毕,却不能出城,延搁至今。
桓震瞧见他,当下上去招呼。张春却要想了一想,才记得面前这个总兵便是当年耿如杞幕中一个小小师爷。桓震一来因他曾是自己故主的上司,二来敬佩此人才干,说话之中自然带着三分客气,张春却自居下属,并不受他谦让,神色间总是淡淡的。
桓震料他对自己多半也有成见,当下不再多话,只道:“张兵备有甚高见,还要请教。”张春冷笑一声,道:“在座的怕是个个想做李纲、于谦罢?”李纲是北宋末年的名臣,是时金国大举入侵,眼看兵锋攻抵汴梁城下,李纲闯入宫中,迫使徽宗皇帝退位禅让,扶持钦宗登上了帝位。于谦却是本朝人,英宗皇帝宠信王振,给他累得大败土木堡,自己也当了也先的俘虏。于谦便在朝中拥立起英宗皇帝的兄弟来,君臣励精图治,终于打败了瓦剌,两国谈和,将英宗迎了回来。可是英宗还朝之后,好容易熬到兄弟病死,自己复位,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于谦杀头抄家。
众人听他说出这两个人来,都是相顾失色,个个摇手不置。张春哈哈大笑,道:“李纲于谦,都是国之忠臣,有何做不得的?”桓震听他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注目瞧了他几眼。张春却不理会,顾自道:“今虏酋自投罗网,入我彀中,实在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倘若就此轻轻放过,怕是以后再没机会扑而杀之。”此言一出,当即有不少人附和,却也有人连连摇头。
张春并不气馁,又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最轻。古圣先贤早有此语,今日为保江山社稷万年永固,还有甚做不得的?”
桓震暗暗咋舌,这一番话连自己这个现代人都不敢轻易出口,生怕招来是非,他竟侃侃而谈,毫无难色,此人确乎了不得。却听旁边有一人低声咕哝道:“不对,不对。”桓震注目瞧去,并不认识此人。只见他年纪约有五十开外,生得大鼻阔口,好生丑陋。生怕给他发现,也不敢便问傅山。
黄道周拍案而起,指着张春鼻子大骂道:“你这逆臣贼子,莫要巧言令色蒙蔽视听,国家若亡,我等当以性命相殉,又何怕来?”张春冷笑道:“你自己要性命相殉,难不成也要那许多无辜百姓同你一起殉么?”转向众人,语声恳切的道:“春曾亲身守边,知道野人凶残无状,鱼肉我百姓,荼毒我乡里,抢掠我钱财,我妻女,毫不以为羞耻。是以春每每捕得,辄斩而后快,因此获谴去职。今蒙天子恩德,重又起用,当以此身报效国家,一己荣辱并不放在心上。诸位大人不敢担这个于谦的名头,那便张春一人承当。”转向桓震道:“乞大人借春五千精兵,明日虏酋离去之后,春独帅一旅往追,擒得虏酋时便将来祭奠历代先帝,倘若事败,不过身死名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