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书之中更是摆尽了天朝上国的架子,堂堂的爱新觉罗子孙怎么能受这种折辱?一气之下,皇太极就要下令三军回头,不顾背后的林丹,与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范文程哪里肯放任皇太极行此险着,声泪俱下地跪在面前劝阻不已。皇太极愈想愈是急躁窝火,当初劝说他举国伐明的不是范文程么?如今连打败仗,几乎要将老本赔在明国了,就算他明知自己对范文程信之重之,不该对他乱发脾气,可人到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气急败坏,一时说了几句重话,喝令范文程滚了下去。范文程自从辅佐皇太极以来,一直深得信用,哪里给他如此呵斥过?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皇太极恶语方出,立时便即后悔,连忙俯身搀起范文程,温言慰道:“范先生莫要介怀,方才是我急怒攻心,说话一时失了分寸,多有不敬,多有不敬。”旁边八旗诸贝勒看了,大都暗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奴才太过恭敬,哪里还有半分大汗的身份?范文程也觉不妥,不肯起身,再拜道:“臣一身性命早已托付大汗,更无暗存怨怼之理。但目下情势紧急,对手不好应付并不次于袁崇焕,大汗须得冷静应对,才能全身而退,如若心浮气燥,更易堕入彼之彀中。”皇太极平生最忌之人便是袁崇焕,现下范文程说桓震之难应付不亚于袁崇焕,一下子便教他冷静下来,想了一想,道:“先生所言很是有理。只是眼下我方寸已乱,请先生为我分剖天下局势。”
莽古尔泰叫道:“有甚可分?大汗只给某五千精骑,看某杀入雾灵山去,活捉了林丹,来给大汗下酒!”皇太极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莽牛好不晓事,前些时我发兵急攻林丹,原是要抢在明军赶来之前速战速决,没料到那林丹竟有火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倘若时间充足,自可慢慢将他的弹药耗光,那时我八旗铁骑岂怕他的脓包兵士?只不知那林丹哪里来许多火药,打了几日全不见缺乏,后面金国奇又赶将上来,再战下去不免月复背受敌,你道能讨着便宜么?”莽古尔泰给训斥了一番,悻悻闭口,将头转向一旁去了。
范文程道:“大汗所言有理,林丹的火器多半是从明军处得来,瞧起来数目也不甚多,只是一战之下猝不及防,吃了他一个小亏而已。但这一耽搁,金国奇已然陈兵背后,若是贸然再攻林丹,给他与明军联络起来两下夹攻,那可糟了。”
莽古尔泰满心不服,嘴硬道:“那么你说该当如何?难道在这里不上不下地悬着么?难道当真向明猪乞求饶命么?”皇太极紧皱眉头,喝道:“我说过多次,向明请和只是权宜之计,但盼明使允和,我好腾出手来剿灭林丹,那时去了前忧,再破金国奇这个后患不迟。你怎地总是胡搅蛮缠个不休?”
说着叹道:“只是瞧今日明使的回书,怕也不能允我之请,两国讲和。”范文程摇头道:“大汗给明人欺了。”皇太极一愣,追问道:“何解?”范文程展开周延儒回信,指着其中字句,说道:“明人回信,一向妄自尊大,那也不必说了。只是这次的书信之中,却提到要我大汗去国号,去汗位,弃朝鲜,方能议和划界,岂不是太过分了么?明使明明知道我大汗决不能答应这等无理要求,干么非要这般激怒大汗?文程逆想,这其中必有目的。”
皇太极沉吟道:“目的?有甚么目的?”范文程摇头道:“现下却猜不出。现下林丹在北蠢蠢欲动,金国奇陈兵于南,虽然暂时并无动静,可也难保他是想观望林丹动向,趁火打劫。为今之计,大汗只有再行上书明使,就说本心盼望前往密云倾听天使教诲,无奈大军屯扎于此,林丹随时可能发难,一身实在不能擅离。如要依约往密云晋见,必须将大军带去,或是请天使发一檄令,使林丹勒兵不攻,这才敢往密云。书信之中愈是自居卑微愈好,成大事者,并不在乎这一时的荣辱。”说着附在皇太极耳边,窃窃私语半晌。皇太极沉思一番,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议。”当下教范文程作书,派个精干使者送往明使处去。
不数日,周延儒那里接了书信,先看到要求率兵来会之语,便要大怒将使者赶出,后来却又瞧见请求约勒林丹种种,不由得哑然失笑,对那使者道:“你大汗怕我不肯说服林丹,却来这等花招,他道我不肯让他带兵前来,便必得教林丹按兵不动么?”那使者低头不语,周延儒道:“也罢,便允了你又如何。你且回去,本使这便修书一封,教人送与林丹。”
那使者拜谢而退,桓震躬身道:“大人真想就这样应允了么?”周延儒本不将桓震放在眼里,但眼下他乃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又是领军护送使臣的大将,得罪了他并无好处,是以客客气气的道:“桓总兵有甚么高见?”桓震笑道:“不敢,不敢。但大人不觉得皇太极此信来得怪异么?”周延儒讶道:“有甚怪异?”皇太极这信写得极尽谦卑之能事,周延儒看得很是得意,以为他是惧怕自己天使之威,哪里还想得到个中有诈?
桓震明知他只有小聪明,说到大事全靠不住,当下老实不客气的道:“皇太极自来倨傲不逊,怎么此次如此驯服起来?据震揣测,必是彼以林丹为小患,以我金国奇部为大患,欲借大人之手稳住林丹,图谋后动耳。”周延儒笑道:“桓总兵过虑了。”桓震摇头道:“震请为大人细细分剖。大人以为,此书一下,林丹会作何反应?”周延儒道:“无非遵与不遵。”桓震点头道:“不错,那林丹对我天朝本就是明顺实叛,屡屡骚扰边境不说,前者震与广义之役,曾邀约林丹以为夹攻之计,那时林丹百般推诿,是以不曾成约。此事想来皇太极早已知道了。他要大人约勒林丹不得动兵,又怎么能知道林丹必会从大人之命?倘若林丹抗命,皇太极便有借口不来议和,那时破坏两国和议之人不是他皇太极,却是我大明了。”
周延儒沉思道:“却有几分道理。但若林丹当真遵命了呢?”桓震呵呵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林丹从命,皇太极正是得其所哉,便要发兵偷袭了。林丹一破,下一个便是金国奇。我军虽然有几分胜算,可是这么硬拼下来,哪怕胜了也都得不偿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家岳将来要成就大事,可少不了下官手中之兵。”
他其实并不知道温体仁是不是要举甚么大事,含含糊糊说将出来只是想诈周延儒一诈,没成想一诈即中,周延儒脸色微变,寻思良久,点头道:“桓总兵所言不错。那么本官该当如何处对才好?”桓震想了一阵,道:“大人可留那使者在营中盘桓数日,方放他回去,与其一封劝说林丹暂且息兵的书信,就说雾灵山山势险恶,咱们军中并无能亲往送信之人,教他自择人选送去便了。即刻密地急遣得力之人,约林丹待皇太极使者到日假作应允,暗地里与金国奇两下夹击,必能打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周延儒拊掌称妙,当下作书去了。
桓震告辞退了出来,却教人将黄杰悄悄唤来,细细吩咐一番。黄杰一壁听,一壁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不提。
金使在明营之中淹留数日,回去向皇太极禀报时候,周延儒的密信早已到了林丹手中。皇太极见书大喜,以为得计,当即教人送去给林丹。林丹先有了准备,首鼠两端一番之后,但觉左右已经开罪了皇太极,不如便彻底倒向明朝去,或者借助明朝之力剿灭了皇太极之后,还能讨一个封赏,重振当年声威。归降皇太极的蒙古诸部之中多有心怀二志者,形势一变,难保不再倒向自己这边来。林丹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了金使便不再如上次那般烧了辫子驱赶回去,却是好酒好肉招呼一番,说是看在大明面子上,暂且歇兵两旬,让皇太极放心谈判。两旬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