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多月,从广东传回信来,袁崇焕已经应桓震之邀,克日起程北上,预计一个月后便可以抵京。这消息公布天下,辽东袁氏旧部都对桓震感激的一塌糊涂,声言若是袁帅重返辽东,抛头洒血也都在所不惜。桓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久之后便要发动伐金之战,激励士气的法子莫好于此。至于袁崇焕会不会借此夺自己的兵权,这一点桓震却不担心,对于袁大将军这样的忠直之将来说,战死疆场、马革裹尸难道不是他最好的结局么?
八月底,袁崇焕就任参议府参议。桓震一力主张,将原本只是正三品的参议提了两级为正二品,又将从一品平章政事降了一级,也是正二品。在外人看来,这是他曾为袁氏旧部,不敢凌驾于昔日主帅之上,可是在桓震来说,却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的做法。
袁崇焕上任的次日,一行约二百人上下便准备悄悄离开京师,赶往辽东。彭羽在前不久的恩科考试之中取了进士,在中书省做参知政事,桓震临去之前,吩咐他一定得将崇祯看紧了,还有京畿一带驻扎的辽兵,自己已经陆续调走大半,剩下的八千人,他随时可以支配。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这一夜雪心好歹不肯睡觉,缠着桓震不住说话。桓震也明白此一去至少明年才能回来,儿子的出生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了,心中怀了一份歉意,自然也就尽力多陪一陪她。两人并枕而卧,桓震想要逗她开心,说起笑话来,道:“从前有一个人,叫做卜世仁。”雪心扑哧一笑,道:“不是人?”桓震笑道:“正是。这个不是人,有一天犯了事,给官捉去打板子。板子一五一十的打下来,不是人痛得很,就向上望望,想要求老爷开恩。没想到这一看,只见官座底下的帘子掀了起来,你猜那老爷的手在下面做什么?”哈哈一笑,道:“他跷着腿,在勾脚丫子呢。”雪心轻轻呸了一声,嗔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也不怕带坏了他。”桓震连忙赔礼道:“是是是,贤妻说得是,我错了。”伸头贴在雪心月复上,叫道:“儿子儿子,你原谅爸爸好不好?”
雪心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儿子?”桓震故作神秘的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道:“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单名一个‘毅’字,何如?希望将来他的性子莫要像我这般拖泥带水,总是坚毅果决些的好。”桓震决定的事情,雪心自然无有不可,可是不准备生女儿的打算如何能行?忍不住问道:“若是女儿呢?”桓震啊了一声,拍着脑门道:“这我却没想过,不如也叫雪心如何?那么我家里就有两个雪心了。”雪心捣了他一肘,薄怒道:“好没正经!”望着帐子顶,十分憧憬的道:“如果是女儿,就叫蕙娘。”桓震笑呼道:“老婆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时将四更,雪心终于疲累得睡了过去。桓震轻轻起身,却觉亵衣下摆给甚么扯住了,掀开被子一瞧,原来她在睡梦之中犹自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放。他不愿将她吵醒,当下轻轻地月兑了衣服,换上出门穿的长衫,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去。雪心躺在床上,始终一动不动,可是就当桓震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眼角却有两滴眼泪滑落下来。
在途非止一日,终于出了山海关。一路上桓震一边调兵遣将,勘定各处布置,一面召各地旧将来见袁崇焕。大家劫后重逢,都是唏嘘感喟,祖大寿更丝毫不顾一方总兵的尊仪,抱了袁崇焕大哭。袁崇焕见了今日辽兵的军势,比自己在日只强不弱,不由得甚是满意,对桓震道:“多谢百里替大明铸此一支精兵!”旋又想到他本不是大明的人,自然不会忠心为大明着想,若在以前的那个自己,袁崇焕是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自去年被诬下狱以后,他已经完全看透了,正如桓震所说,一家一姓的朝代始终都会灭亡,自己执念于此,确是没有甚么意思。而今对他来说,打鞑子已经不再是效忠朱由检一人,自然更不会是为了桓震,而是替全辽乃至全天下人卖命。是以桓震一致书相邀,他便欣然而往,一来是想出一份力,完成自己灭虏的夙愿,二来也是想要借此机会月兑胎换骨一番,往日之战与今日之战已经不同了。
到得义州,曹文诏与黄得功事先得了桓震通知,为免金人探知,不可出城迎接,一行人扮作客商,悄悄地进城来到义顺馆,曹、黄两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桓震随意寒暄两句,便问道:“近日虏兵动向如何?”曹文诏道:“仍是催促我方禁烟,月来查禁了不少私贩烟草入虏的明商、朝商,前几日甚至于扣留了一人,杜大使交涉数番,对方守将多尔衮毫不理睬,两位大使正气得跳脚呢。”桓震喜道:“好,好得很!”曹文诏不解其意,疑惑道:“好?”桓震一笑,道:“我想要藉口,他便送来一个藉口,天下哪有比多尔衮还听话的乖孙子?”想了想,问道:“金州所驻的金兵共是五千人,没有增多罢?”曹文诏摇头道:“没有。”又道:“现下辽阳有卒五万余人,沈阳也有三万余。皇太极目下正在沈阳。”
桓震沉思道:“五万多人……这倒不大好办,咱们夹杂在货物之中,陆续从觉华岛运来的大炮零件,装配起来有多少门?”曹文诏答道:“总共可以装备四个炮营,火药也足够使用。朝鲜王已经答允,一旦明金开战,绝不会被金人胁迫袭我后方,而且自从左良玉署理东江以来,骚扰朝鲜之事大大减少,朝王应大人所请,已经允借我军一月之粮,只不过战事定后,要加二成利息归还。”桓震回顾袁崇焕道:“二成利息打甚么紧?从皇太极那里抢来应付就是。只不过要如何袭破辽阳,确是一个问题。是与广宁夹击,步步为营呢,还是出其不意,直捣黄龙?袁帅想必已有分断了。”
袁崇焕摇头道:“时已入秋,一旦下起雨来,于我军十分不利,必须速战速决。最好是广宁、金州、义州三处一同发难,广宁与我夹攻辽阳,金州北取海盖,以为犄角之援。三路之中,当以义州为主,以广宁为疑兵。”桓震拍手道:“我也是这么想。因此这次带来的多是轻炮,一匹马便可以拉动。可是五万人始终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军马少,须防敌人出城与我野战。”何可纲笑道:“卑职此次全权统领新军,正是为此。伏波军马战步战都可放手一搏,上次在觉华岛上,二位大人不是亲眼阅过了么?”袁崇焕道:“小心些总没坏处。况且我军大部为了避人耳目,此刻都驻在皮岛,赶来义州少说也要两日,须防走漏风声,误了军机。”何可纲点头答应,对桓震道:“卑职却有一策,大人权且听听。”要桓震屏退左右,仅留下袁崇焕、黄得功、曹文诏几人,低声道:“刚才曹游击说朝王已经答允不会助金抄我后路,但卑职以为大人不妨写一封密函与他,请他佯装应许借兵,其实却不真的发兵,只借些朝鲜麾旗、朝将官服与我。”
桓震大喜,压低声音道:“然后我后方援兵便可以冒充鲜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来?却是一条好计。既然如此,便请何总兵往汉城一行,若借得麾旗等物,便径行过海赴皮岛安排。”何可纲答应了,也不少停,自行去了。
袁崇焕与桓震都不敢随意露面,若是给多尔衮知道了两个大人物同时来到义州,多半就能推断出明军将有动作。却唤了杜怀德来,嘱咐他接下来的数日,每日都再去与多尔衮谈判放还明商一事,而且须得一日比一日横蛮,务要激怒多尔衮。多尔衮究竟也是年轻血性,如此几回下来果然忍耐不住,无奈杜怀德每次前去,都有黄得功率领重兵保驾,丝毫奈他不得。一怒之下,喝令将扣留的商人推出去斩了,首级号令辕门。
桓震等的就是他此举,立刻要杜怀德正式行文抗议,下令义州戒严,所有明、朝商人全部撤出。多尔衮不料杀一个明商竟会惹出这么大一番麻烦,部下士卒听说此事,不但不忧,反倒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明猪大干一番,心想若是两国启衅,不知道大汗会是甚么态度?总之在消息送回沈阳以前,绝对不能让明人有机会开战。当下约勒士卒,不得先行挑衅,明军士兵若来辱骂,只做不闻便是。
可是他的约束似乎全无用处,就在戒严的次日夜里,便有一小队在城外靠近金营处巡逻的明兵,从把总往下十几人全都被砍死,而且扒了皮,血淋淋地丢在明军大营外。清晨巡哨的兵丁瞧见,大叫起来,惊动了半个大营的人都来观看。那把总的熟人认了出来,又在崔大勇手中发现一根拦腰割断的鞑子发辫,想是他临死之际与鞑子拼命搏斗,以战刀割下来的。一时间群情汹涌,每个人都红了眼,嚷着要抓多尔衮来扒皮抽筋。一些将官联起名来写了血书求战,送进义顺馆去,却一日也没有回音。到得晚间,军心已经有些浮动。
时至二更,许多士兵仍然未睡,三三两两地并排躺着,小声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个说道:“虎子你猜,袁参议同桓大人为什么不肯放咱们去杀鞑子?”那被称为虎子的摇头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从袁大人刚自广东调来起便跟随他了,他说不打,自然便有不打的道理,咱们只安心等着便是。”旁边一人冷冰冰的道:“莫不是你怕死么?”虎子怒道:“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撕烂你的嘴!”喘口大气,道:“莫说大勇是我的好朋友,就是素不相识,瞧着鞑子这般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也没人能忍。不过我却相信袁大人、桓巡抚定能替咱们出这口气。”众人七嘴八舌地参与进来,说甚么的都有。忽然间只听一个守备进来叫道:“都起床,紧急集合!”
众人立时闭了嘴,翻身爬起,聚在营前。
袁崇焕点齐三军,大声喝道:“东虏欺我太甚,屠戮我平民,残害我同袍,是可忍,孰不可忍!昨夜伏波军第一营下属把总崔大勇,夜巡之时不幸为虏兵所害,尸首就在众位面前!崇焕今誓师于此,不灭鞑贼,无以报国家!”桓震随着叫道:“誓要杀入辽阳,血祭英灵!”当先跨上一步,与黄得功两人抬起了一张停尸的灵床。袁崇焕与曹文诏也抬起另一张,以下参将、游击,两两成对,每人舆了一具尸首,同声大喝“杀入辽阳,血祭英灵!”随在袁崇焕与桓震身后,浩浩荡荡地开拔而去。
多尔衮还完全不知这桩事情,梦中闻听探马来报,说明军已经大举杀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吩咐闭了寨门抵御。可是此刻的明军士气高涨至于极点,以一万对五千,整整多了一倍,不多时就用震天雷烧着了营帐,迫得虏兵慌忙列阵出战。
野战明军本来不沾便宜,但这次桓震所出动的全是寻常战车前面加上铁蒺藜改装而成的蒺藜战车,士兵躲在车里放枪,一时间鞑子兵全然无法近前。多尔衮见势不妙,起了惧心,突围向北撤去。奔到鸭绿江畔,沿途遇上几小撮明军,都给杀得大败。多尔衮大喜过望,指着江面木桥笑道:“桓震真猪狗耳!若断此桥,我军死无葬身之地矣,彼偏不知,岂非上天佑我?”当下挥军过桥。
前锋走到桥中过半,忽然听得噼噼啪啪一阵木板断裂之声,那木桥自当中折为两截,数匹马掉进河里,拼命挣扎,终于还是沉了下去。多尔衮大惊,连忙勒众后退,木桥狭窄,一时间退避不及,人马自相践踏,立刻混乱起来。此时明军从后掩杀而来,仍是远远地停住了战车放枪。多尔衮大怒,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破釜沉舟?收拢起残卒来,策马冒着枪弹猛冲。
明军果然抵敌不住,推了战车逃去。多尔衮大喜,心想辽兵也只不过是花架子、纸老虎,自己这一战大胜之后,大汗必定另眼相待,当即挥军追了上去。可是没追多远,只听前锋战马一阵阵悲嘶,纷纷跌倒,骑士也都摔在地下。他大惊失色,急忙令三军停住,不多时前面跑回人来报说,明军撤去之时在地下撒了许多铁蕈、竹贮等物,铁蕈锥缀于马匹蹄下,取剔不出;竹贮其中纳毒,马匹蹄子受伤,立刻蹶倒,一骑或覆,前挨后触,百马皆覆。明军士兵却都穿了铁底鞋子,压根不惧踩到受伤,一见虏兵阵营混乱,却又推着战车杀将回来,在方才布下铁蕈等物的一条防线后面停了下来。多尔衮知道这一战是大大的败了,天色又黑,不敢再令士兵冲锋,只得挥军沿江东向,试图寻找下一处桥梁渡江。好在明军也不再追来,他逃离险境,清点人数,五千人竟折去了一半。
一面懊丧不已,一面派人飞马往辽阳去报知,岂知辽阳此刻亦在大大头痛,广宁祖大寿、金州金国奇一同发兵,出其不意,连下复盖二城,现下两方面正进逼海州卫。海州若失,辽阳危急,留守的代善不敢怠慢,急忙令阿巴泰率领一万大兵南下救援。彼处守将是自己的大儿子岳讬,他为人沉稳,颇有大将之风,加上广宁入明手中之后,一直以海州为重镇,兵粮都不缺乏,料想个十几日,是不成问题的。
何可纲的二程援军,只不过花了一天两夜时间就从皮岛赶到凤凰城下,与袁崇焕大部会合。凤凰城架不住明军三万多人合力猛攻,越三日而破,袁崇焕留下不能急行军的伤卒守城,大部队继续北上,连夺斜列站、通远堡,在连山关前与亲自率兵前来阻挡的代善交上了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