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林静懒懒地走出办公室,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像吃了没煨熟的黄柿子。
她不想那么快到家,不想让珍珍看到自己酸涩的样子。她把车锁在了车棚里,跟门卫打招呼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从小镇到娘家直线距离大约三里,而水泥路则修得像幼儿园才学写字的小朋友写掉了一横的数字5,半圆比直径长出了大约一里的路程。
林静步行回家,走的当然是小路,步子迈得不紧不慢,看起来很悠闲,实际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快下班时,肖娟来串门,一起来的还有陈燕萍。两人都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叫林静评评谁的漂亮些。林静看了看她们身上时尚的风衣和脚上款式新颖的长筒靴,说都好看。
陈燕萍却不依,说:“明明我的风衣更好看,不就因为你跟她关系好,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静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怎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陈燕萍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只要看到比你的衣服鞋子好看的,都觉得好看。你看看你,浑身上下一星半点时尚元素都找不到,衣服鞋子都是过时的款。”
林静下意识地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短外套,黑西裤,黑皮鞋。她笑:“我这样挺好的呀!都过了三十,又不是十七八?”
“哎呀,你真的是OUT了!你出去看看,哪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是把自己打扮得像十七八!我在阿依莲经常碰到的几个女的,哪一个不是奔四的年纪!人家每回买的衣服可都是粉红、粉蓝的呀!”
阿依莲,林静进去过几次,但总觉得里面的衣服颜色太女敕,价格又贵,从未买过。现在听陈燕萍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自己有些落伍了,但多少又不愿承认,就说:“什么年纪就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这个年纪穿粉红色,那不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女敕吗?”
“你看你,才三十多点,心都老了!女人爱美天经地义,谁说女人过了三十就不能美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你以为还是封建社会呢?中国早几年就加入了WTO,你的思想怎么还没有与国际接轨呢?跟你说,女人要是心甘情愿当黄脸婆,被老公甩了那是活该!所以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陈燕萍说起来没个完,像一杆久未放空的枪好不容易逮着个靶子“叭叭叭叭”乱放一气。难怪大家都叫她大炮!
肖娟不耐烦地拉她走:“说衣服就说衣服,说鞋子就说鞋子,怎么一下子说到WTO了呢?就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走吧走吧,要下班了!”边说边朝林静眨眼睛。
两人拉拉扯扯,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了,剩下林静一个人望着她们的背影发呆。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不爱美,而是她爱莫能及,她的财力实在有限!有那么一瞬间,林静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女人的虚荣心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放大,微微的自卑泛上心头,就像多年前仰视校花一样,既羡慕人家的美丽又自卑于自己的平凡。
走在小路上,她的心理极度不平衡。做一样的工作,拿一样的工资,凭什么她们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而自己则不能?自己挣的钱不比别人少,长得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自己过得不如别人呢?如果当初不和明涛结婚,凭自己的工作和外表,随便找个人应该都比现在过得好。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那么多人反对,还死心塌地要跟他!大家都不看好他,只有自己像得了魔怔一样,眼里只有他!你说他一没人才,二没钱财,就是有点小小的文采,至于把你迷成这样吗?难怪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现在倒好,这日子过来过去都过成这样了,像走进了黑胡同,看不到头。这么多年跟着他,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玩没玩好!如果仅仅只是生活上的拮据也就罢了,偏偏还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好像自己得亏他搭救,否则就注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亏他还是文科生,亏自己当初瞎了眼看中了他的才华,狗屁都不是,既不懂体贴,又不懂浪漫,甚至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自己嫁给他真是亏大了!
林静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越想越觉得生活没意思,越走越没劲,索性在小路边的枯草上坐下来。
小路边有很多盛开的野菊花,全都是金黄色,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路两边是稻田,有的收割了,有的还未收割,还有的割而未收。没有收割的稻子有序地立在稻田里,枝叶相连,穗粒轻触,浑身上下闪着灿灿的金光,溢出盈盈的骄傲,似幸福恋人般神采飞扬。割而未收的稻子被太阳吸干了水分,同时也抽去了活力与神采,像被妖怪吸干了精血的男人软沓沓地委顿于地,一副行将就木的死相!收割过的稻田里空空落落,只有寸长的稻茬愣头愣脑地杵在那里,像离了婚的男人落寞而颓废。
离了婚的男人?梁超不是离了婚的男人吗?刚才好像晃到他了,他就站在店子门口,好像看到我了。林静心里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负气离开他,我们会结婚吗?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是十几年来林静第一次想她和梁超的事情,而且想得这么的突然、这么的自然!
她看了看周围,多年以前她和他是并肩走过这条路的,当然是在放学的时候在大人不知情的时候。说不定当初他们还在某个地方坐过呢!
前面那个土坡是一定坐过的。林静记得,那是春天,正是万物发情的时候,懵懂的他们似乎也顺应着自然规律。放学后磨蹭到最后走出校门,避开所有的同学、老师,甚至是田野里耕作的乡亲,偷偷牵着手跑到土坡上的油菜地里,躲在已经结荚的半人高的油菜里,偎依在一起看夕阳。
现在,土坡上已经没有作物了,看得见的褐色土块。就像现在两人的关系一样,坦坦荡荡,一眼就能看到底。再远点,未收割的稻子在大地上画出一块块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方的、圆的、扁的、长的,像小时候晒在太阳下用来做手枪的黄泥巴。更远处,一大片泛黄的白杨林立在山岗上,头顶蓝天脚踩大地,英雄气十足。
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传来,林静抬头看天。湖蓝的天空满布着鱼鳞状排列的白云,像一只巨大的看不见头尾的白鱼浮在空中,她恍惚觉得那就是庄子的《逍遥游》里的大鱼鲲,正在幻变成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她又仿佛觉得这样的云似曾相识,是孩提时代,还是青春花季,昂或是恋爱季节?
手机铃声响起,对着白云出神的林静接到了梁超的电话。
他问:“今天好像没骑车,是车子坏了吗?”
她答:“没有。只是看天气很好,想慢慢走走。”
他问:“那你到那里了呢?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我骑车过来送送你吧!”
她答:“不用。我很快就到家了,我都看见我们村子了!谢谢啊!”
他说:“谢什么啊?我们之间还这么客气!”
她答:“不是客气,是基本的礼貌!”
梁超沉默了几秒钟,闷闷地说:“你能不这么生份吗?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同学!”
林静瞄了一眼西边,发现太阳已经变成了橘红。她急急地说:“不跟你说了,我马上到家了。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夕阳。在她长久的凝视下,夕阳羞红了脸,一如那个春天的黄昏。只是隔了十几年的时空,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故乡也还是那个故乡,可林静不是那个林静,梁超也不是那个梁超,更何况季节已从春到了秋,万物都开始走下坡路了!
夕阳越来越红,就像贴在天空中的大大的红膏药,又像孩子单薄的画挂在辽阔无边的背景上。周围静静的,没有人,也没有虫鸣。暮色开始如烟般笼下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天地万物都罩于其中。林静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她仿佛在梦境中一般,茫茫然不知所措!
寂静中,手机铃声突然想起,林静吓了一大跳,从神游中清醒过来,才发现红日已逝,暮色渐浓。她站起身来,边往家走边接电话。
电话是娄志文打来的,只两句话,娄志文就听出了林静低落的情绪。林静当然也不会对他说自己对明涛的不满,对梁超的坚决,只淡淡地说工作上遇到了小麻烦。
娄志文也不多问,只说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特别是女人别把工作看得太重,女人更要懂得爱护自己。然后话题一转,用他特有的富有感染力的磁音跟林静讲发生在他读书时的趣事。
说有一回,下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还没走,一个人突然跑进来,拿起讲台上的教鞭指着全班学生转了一圈,大声说:都不准动!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以为来了劫匪,教室里鸦雀无声。可随即教室里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高分贝的笑声,原来这个人是化学老师!从这以后,只要化学老师一进来,调皮的学生就喊:都不准动!
还讲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和同伴去偷打人家枣树上的枣子,一颗石头丢出去,枣子没下来一颗,却把同伴的头打得鲜血直流。爬到人家长在沤肥池边的桑葚树上摘桑葚,人家怕孩子不小心掉到池里淹到,就把池里的臭水往树上泼,糟蹋了一树又大又甜的桑葚。
林静听了笑得不可开交,她从小就安静,爬树偷枣这种事从没干过,桑葚和红枣小时候也吃过,但都是弟弟用杯子装回来给她的,她哪知道还会发生这么多比吃枣子更有意思的事呢!
说着笑着,时间过得格外的快。林静觉得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到家了。看她听着电话笑得很灿烂地跨进家门,珍珍气不打一处来,对她嚷嚷道:“姐,你还笑得出来?你晓不晓得出大事了!峰峰的车子被捉了,人都被扣下了!”
林静的笑立刻冻在了脸上,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先对着电话说:“我有点事,先挂了。”然后又反问珍珍:“那你怎么还呆在家里?还不拿钱去赎他?”
“我等你回来啊,谁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晚?”她还倒打一耙。
“等我回来有什么用?你只管拿钱去赎人。”林静没好气地说。
“林业局说除了没收车上的树之外,还要罚三千块!我哪有那么多钱!”她还哭穷。
林静厌恶地看她一眼,抢白她:“你嘴皮子平时不是能得很吗?正好乘这个机会跟林业局去理论一番,让人家见识一下你的本领。”
珍珍有点底气不足,怯怯地说:“姐,你认识的人比我多,你打打电话找找人,看能不能找点关系,少罚点钱,把车和人放回来。”
林静又盯她一眼,觉得她又可怜又可嫌,平时能得不得了,一到关键时刻,要她有担当的时刻,她就六神无主、无所适从。这是最让人烦、让人瞧不起的一种人。她又问:“妈呢?”
“她借钱去了,我手上真没这么多钱!”她回答得既无辜又理直气壮。
林静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她凭什么去借钱?你不晓得去啊?你晓不晓得老来无人情!你们自己的事你不晓得操心,总指望她一个老人!”
“她怎么不能去借?那还是她儿子呢!”珍珍的口才又适时的展现!
林静瞪了她一眼,不想跟她浪费口舌,这种人纯粹就是因无知而无畏!她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弟弟。询问一番后得知,他是被市林业稽查的人捉住了,而且是碰巧被捉的。市林业稽查的人接到举报,说与横山县搭界的白水县最近有人大肆砍伐树木,破坏严重。林业局就派人下来查,结果在白水没抓到,途经横山时把他们给捉了。而自己就倒霉在车胎上,迟不破早不破,偏偏就在那个鬼地方破。真是阴错阳差!林静问木板加工厂的老板是否能帮他们。弟弟说老板也无能为力,他只认得县林业局的,市里的人根本不买他的帐。
第二个电话打给主任老祁,希望他有能帮上忙的人。可惜他认识的人也仅限于县里。
第三个电话打给惠玲,也无果。
林静在无奈之下,打电话给梁超。他在市里做了多年生意,多少应该认得一些人,但愿他有熟人能帮帮忙。但希望破灭。
最后,林静也一筹莫展,百般无奈之下只有等着妈妈借钱回来自己再拿钱去赎人。她心烦意乱,给娄志文打电话说这个烦心事。她已经不指望有人帮忙了,谁知娄志文一听,立马说:“你莫慌,放人不过是小事一桩!你等着,我打个电话就能搞定!”
林静简直太兴奋了,这不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他有熟人,就不用像绿头苍蝇到处瞎撞了!
很快,弟弟就打回电话,叫她们不用担心,人家说只没收车上的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林静高兴坏了,赶紧给娄志文打电话报信,并表示感谢。娄志文说:“谢什么呀?别忘了,你是我姐,我不帮你帮谁?再说,只一个电话的事,又不要我出钱出力,何乐而不为!我一个特别好的同学,他姑父就在林业局,还当个什么官,对于他们来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不过是搭个桥而已!”
林静说:“那哪天我请你同学吃饭。”
娄志文乐呵呵地说:“哪能要你请呢?只要姐你来,我请!”
林静嗔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钱多得用不完是不是?给我帮忙,凭什么你请客呀?你要请你请去,我不去了!”
娄志文忙赔罪
:“好好好,姐姐,我错了!你来请,我只出嘴巴吃总可以吧!”
林静嗔道:“那还差不多!”
娄志文急急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星期六,星期天?”
林静有点为难,慢吞吞地说:“这个周末恐怕不行。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回去了,我蛮想我儿子。”
“哦,你要回家!”娄志文的语气里满是失望,但随即又表示了理解,“可以理解,没事,你回去吧,反正我也没有约他,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什么时候请。”
最后两人说好下个星期六。然后又东聊西聊,一直聊到林峰开着空车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