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之別鹤 《云间之別鹤 》 第16章 秋决大典

作者 : 詩憶

开元二十三年,发生一件耸人听闻的冤案。

有一人名叫张琇,河中解人,父张审素,为巂州都督,有名唤陈纂仁者,诬告其父冒称战级、私勖庸兵,李隆基怀疑,下诏监察御史杨汪,即刻前往巂州按察。

陈纂仁复再诬告张审素与其兵马总管董堂礼谋反,杨汪也没想到先调查此事,于是先抓了张审素,将他锁拿至雅州,下狱待审,又快骑驰至巂州申按张审素与董堂礼的谋反状;董堂礼不胜忿怒,杀了陈纂仁,又以麾下官兵七百人围捕杨汪,胁迫钦差杨汪,要他露章洗雪张审素的谋逆罪。

既而,杨汪属下门吏率官军前来,共斩董堂礼,使被董堂礼拘禁的钦差杨汪得以仓皇逃出。

杨汪因董堂礼一事迁怒,没有查明真相,遂当张审素谋逆,立时将之斩首,速速处决后,并抄没其家。

然而,杨汪虽是钦差,原应查办之事和前后原委,都没有完全上报朝廷,也隐匿抄张审素家之事,所得财货金银,尽皆贪渎,中饱私囊。

张琇与兄尚幼,在父亲张审素被杀、家也被抄之后,徙居岭南避风头,久而久之,见事情平息,又逃还巂州;其兄时年十三,张琇十一岁。

杨汪后来更名为「杨万顷」,居于长安。得知他的下落,张琇兄弟便在于都城等候杨万顷,希冀报复,血债血偿。

夜里,二人狙击杨万顷于魏王池,张琇之兄斫砍其马,张琇挺刃杀之,杨万顷惊吓之间还不及呼救,为张琇所杀。

其兄虽较年长,但其发谋及手刃,皆以年仅十一岁的张琇为主使者。

既杀杨万顷,张琇系了一份陈情表于斧刃,自言报雠之状,条陈所以杀杨万顷的前因后果,便逃奔江南,也预备追杀其余构陷父亲张审素谋反罪者,然后诣于有司官员。

张琇将逃至江南之外,又杀了与杨万顷同谋之人,最后逃至泛水,为官府追捕者所逮获。

此事传开,张琇被锁拿至京城长安,交由刑部审讯,大理寺(大理寺即全国最高审判机构,全国各地死刑犯人,不在当地处决,必须移交大理寺覆审,审毕再送文尚书省,奏请皇帝裁定)定谳;都城士女,官僚贵妇,皆矜怜张琇兄弟二人年虽幼稚,却孝烈感人,能复父雠,舆情多言说其行合于矜恕,怜悯多于詈骂。

中书令张九龄知道此事,便忙不迭准备上书,希望免了张琇兄弟的死罪。

这天,朝官等在勤政务本楼里;兴庆宫中官员们三三两两,鱼贯进入殿后。

方当寅时,天尚未大明,他与同朝好友萧诚、严浚、卢怡和梁升卿等人,过通化门进宫,几人不免聊起张琇一案,探讨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萧诚道:「张琇兄弟行凶报复,确实情有可原;子寿你向来心软,想营救这两名稚儿,于人情、天理都说得通,然而究以国法刑典,他二人却大抵会难逃法网了!要宽贷这两个小朋友死命,可也得我们一起向皇上说理,再动之以情,以求陛下赦书纔行。」

卢怡也说:「身为监察御史,案卷是看得忒人情共忿!这小娃儿义薄云天、手刃仇家,愚兄感佩之外,也十分赞同萧贤弟的见解,所以大伙儿决议共上联名的折子力保;然父雠之下,以丧痛自诬自害,不被申理,遂陷刑戮者,将恐往往而有之子寿,那张琇兄弟舍生取义,国法难违,他二人自当清楚不过了,不论救不救得他俩的命,俟后你也毋宁自责。」

张九龄叹息道:「我就是矜怜他兄弟的义烈之心,纔想倾力相救,有你们共鸣襄助,也就够了。」

萧诚碾墨蔪笔,微笑着说道:「那咱们就一同联署,助子寿一臂之力吧!」

卢怡、袁仁敬、梁升卿和几名官员都深表赞许地连连颔首,在丞相张九龄的疏文底下签了名。

「挺之,你也来签署子寿这份折奏吧!」卢怡见严浚没个说法,也没个动静,便要将笔墨递给他。

然而,此时严浚没接过纸笔,又不免浇了众人一盆冷水:「吾不与也!国家有制,杀人偿命,宁致善人于法,不免有罪于刑,所以然者,皆非好杀人也,但云为吏宁酷,为法不仁,须除恶务净,自然可免后患。」

卢怡皱起眉头,不满地说:「挺之,你一向就爱跟我等唱反调,又说什么『为吏宁酷,为法不仁』,铁石心肠,莫此为甚!」

严浚顶撞道:「夫人者,天地之贵物,人死不可复生;是以自古以来,刑责设五听三宥之法,着明慎庶狱之典,是我朝廷爱民尤甚之至。凡杀伐暴惩,刑措不顺,尚违时令,则有亏圣训王道;何况,刑罚不中,滥害善人,是负亏天心、有损社稷!你我为官为臣,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怎能说为着罪有应得的杀人犯乞求天恩、干冒不韪?故语曰:『一夫吁嗟,王道为之倾覆』,正可谓汝等朋比害群、愚不可及之举!」

「…挺之,你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就连久未开口的梁升卿也不禁骂起来。

见他们为了张琇兄弟一案吵起来,张九龄不免又得充当和事老,说道:「你们各自有理,愚兄也不多言;既然我们已决议要救这稚龄小儿的命,就姑且听之、恺切为之吧!」

化解一场龃龉,他们各自怀着不同心思,跟着张九龄上殿去了。

这天早朝,李隆基纔出了前殿,便见案牍上两叠臣下所上的奏折。

其中有主张杀张琇兄弟的,也有理见乎辞、阐述他二人尽孝感人的陈情书,杀与不杀之间,怜恤与法理之间,升殿大小官员都各有拣择。

李隆基首先道:「这张琇兄弟,刑部已三审三结,朕也知道他们孝心可嘉,却亦死罪难免;这些天以来,不少人上折子要朕赦免他们,就不知,众卿家有何看法?」

张九龄趋前道:「陛下劬劳万机,念存康济,恐清净之志,未形四海,下民疾苦,不能上达,寝兴轸虑,用切于怀。张琇一案,情有可原,他兄弟孝义感人,又年幼失怙,宜深思远大,念存德教。先人有曰:『与杀无辜,宁赦有罪;与其害善,宁其利婬。』微臣认为,刑罚必不中,宁滥舍有罪,不谬害善人也!」

裴耀卿道:「皇上,张丞相称张琇兄弟孝烈,宜贷死,又欲活之,法外施恩,微臣以为切切不可!」

见多年好友竟然主张处决张琇兄弟,张九龄也不免紧张起来,与裴耀卿那坚定的目光交会了片刻。

李隆基环视众人,又反复看了看这两位意见相左的宰相,说道:「那么,裴爱卿,你就说说看吧。」

「是。」裴耀卿又望了眼他最好的朋友,肃然道:「张琇兄弟一案,微臣原本也是心绪万端、不易决断;然则,对这仇怨难解之案件,杨万顷等人虽恶有恶报、罪该万死,却非他二人私刑可决。有司明立条科,务在弘益伦常;国家有制刑律,旨在禁斗止罪。倘使此例一开,皇上赦免雠杀之罪,又置煌煌国法于何地?」

李林甫此时也上前道:「确如裴丞相所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琇一案何须再议?」

张九龄道:「古人云:『大夫行孝,行合一家;诸侯行孝,声着一国;天子行孝,德被四海。』今日倘若陛下敦扬张琇兄弟之孝,臣等将不胜庆踊!」

裴耀卿、李林甫固言道:「陛下,国法不可纵报雠啊!」

张九龄争辩道:「皇上,张琇兄弟罪不致死,虽活罪难饶,他兄弟二人杀杨万顷及其党羽,也算是为民除了大害,尽可以罚其监禁,教化改性,毋庸着即赐死啊!」

李林甫讥讽他道:「张相此言差矣!此则情存自便,不念至公,倘奉法如此,是皆奸人,非为国也!」他言下所指,是说张九龄率尔陈情,私心的成份多于谋国,骂他是奸臣。

李隆基沉吟半晌,说道:「哥奴斯言,确有其理,然张爱卿所说,倒也不失仁恕之心」

裴耀卿道:「陛下,微臣以为,分遣使人,巡方抚慰,观风省俗,宣扬治道,乃是杜绝雠杀之根本。夫化者,贵能扇之以淳风,浸之以太和,被之以道德,示之以朴素。使百姓亹亹,中迁于善,邪伪之心,嗜欲之性,潜以消化,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谓化也。然后教之以孝悌,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使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于人,敬让则不竞于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此之谓教也。王者之所以移风易俗,还淳反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至太平者,皆此之谓欤。」

虽说张九龄想力排众议,但见裴耀卿等人力陈不可,帝亦谓然,张琇一案,百般拉锯后,便依原判,定了他两兄弟死罪,于秋决时问斩。

张九龄原想再说些什么,但一旁的裴耀卿暗自拉了拉他的朝服,示意他保持沉默。

李隆基对着张九龄道:「爱卿啊,如裴相所云,复雠虽礼法所许,杀人亦格律具存。孝子之情,义不顾命,凡为人子,孰不愿尽孝?冤冤相报,转相雠杀,遂无已时,国家设法,焉得容此?杀之成复雠之志,赦之亏律格之条;倘人人因私雠肆无忌惮,则视律法为何物?然道路諠议嚣张,故须告示天下你是中书令,就传我谕旨,将这咨议告示各州县吧!」

张九龄慨然接下诏令,沉默之际,但见他眼角隐含泪光,浑身颤抖,几乎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李隆基下诏申谕杀之,卒用裴耀卿议,时人议者以为冤。

最后,按朝前所决,皇帝下敕,明发各州:「张琇等兄弟同杀,推问款承。律有正条,俱各至死。近闻士庶,颇有諠词,矜其为父复雠,或言本罪冤滥。但国家设法,事在经久,盖以济人,期于止杀。各申为子之志,谁非徇孝之夫,展转相继,相杀何限。咎繇作士,法在必行;曾参杀人,亦不可恕。不能加以刑戮,肆诸市朝,宜付河南府告示决杀。」

秋决大典那天,萧瑟金风袭来,森冷的寒气,扫过街坊。

听说要在午时处决张琇兄弟,万人空巷,百姓们纷至沓来挤至西市,人人都到刑场观礼,想看看那著名的两名小朋友被斩首示众。

万头钻动之间,除了萧诚、卢怡、梁升卿一班好友之外,张九龄、裴耀卿和严浚都到场了。

张九龄虽然从未见过这两名稚儿,他也曾想过去大理寺探监,但一思及要在那死囚牢看到这两个可怜的孩童,又不知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悔恨无益,对于救不了这两个小孩子,他心里的愧疚与自责,那份伤感与痛惜,常教他午夜梦回,愁绪满怀。

临刑赐食,张琇之兄不能进食,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双眼无神。

张琇神色自如,缓缓用完他十一年人生的最后一餐,凛然说道:「下见先人,又复何恨!」

狱卒将两名瘦骨嶙峋的孩童押往刑场,张琇披头散发,身着囚衣,从容地戴着手镣脚铐,从刑车上颤巍巍地走下来。

众人皆知这张琇是大名鼎鼎的杀人犯,手刃杨万顷及其余党,死者数人,皆被他一刀毙命,但就没想到,他兄弟俩看起来幼弱无依、稚气十足,一个十三、一个十一足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圭女圭,就哪里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午时三刻,时辰已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琇兄弟上了斩首台,刽子手一刀一个,那刀锋落下,只见刃光一闪,便见人头飞到台下,鲜血红艳艳地洒了满地,群众也惊呼失声,哭声哀号四起。

张九龄的脸上也立时泪如雨下,他哽咽垂泪,久久无法言语。

裴耀卿见好友哭泣不止,涩声道:「子寿,你别难过了。当初愚兄也是不得已,纔听了挺之的建议,要皇上杀了他二人的现下我看了这两个孩子被斩,心里也很难过。」

张九龄闻言,转向默不作声的严浚,惊惶失色道:「那是」

「没错,是我要求裴兄,说服他这么做的。」严浚面不改色地说。「就算今时今日,我也会这么做。」

「为什么?」张九龄的眼中充满了哀恸,颤声问道:「挺之,为什么?」

「国家有制,言法无情,子寿,是人者,是人臣者,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严浚沉声道:「此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然而,伯仁当死,死而无憾,你又何妨看开些?」

张九龄泪流满面,无法理解好友为何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卢怡和裴耀卿他们,也怔怔瞪着严浚,不发一言,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责难与忿忿不平。

萧诚见情况弄得有些僵,便道:「不少官宦悲怜张琇兄弟,都乐捐了缗钱,要为他二人殓葬子寿,咱们也略尽棉薄之力,要差役收了他俩尸骨,为他们烧香超度吧!」

张九龄拭去泪痕,默然不语地点了点头,和面不改色的严浚深深对望一眼,便与一群好友姗姗离去。

严浚站在萧索的刑场外,只他一个人留在这刺骨、凄楚的寒风之中,看着他们几人的背影,他知道,大家都怨愤他,认为他冷酷无情、不讲情面。

「子寿,我依然不认为杀他二人是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神情黯然。

秋后的风又再度袭向这悲怆的刑场,人们涌进斩刑台前,将张琇兄弟血肉模糊的首级寻了回来,用白

布包裹,围观之众莫不闵之,聚敛缗钱、哭哭啼啼簇拥着将他们的尸体放进棺木,也有张九龄一班同情的官员作诔文吊唁,挽联哀辞揭示于道路两旁,延途万人将这两个义无反顾的小兄弟送葬至北邙山。

因为杨万顷的余党尚未完全被逮获,民众尚且恐惧张琇的仇人发现他们兄弟的尸骸,会加以鞭尸亵渎、剉骨扬灰,便在当地搭建起一座假的墓碑,使杨万顷的党羽不知其尸首位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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