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十数里,雄伟的清源山上,古刹寺院之中,高僧沙弥集结,每年都有数以万计之善男信女,朝山拜庙,或求道习武。
而清源山上的少林寺,山路崎岖,人迹难到之处,尚有多处,山野荒凉,暮幽晓寂,却有一片桃林,曾经在此度过多年的时光。
在此地带,有一处山阴路上,密林丛中,一片峭壁悬崖,没有上乘轻功,绝难到达之处,有天然古洞人工改建,外表平凡,内里壮观。
休说遊人,就是功夫稍差之武林人物,也休想身近此处;原来此洞,乃是一处修练之地,亦是令闽中武僧士月兑离俗世的的清静之所。
曾经或於此面壁,或排遣无聊,总之不得归家,只能对著这缕幽魂度过少年的青春岁月。
男孩对萧紫烟很是好奇,往往会问她许多莫名的问题。
「欸,既然妳是鬼,能不能变出可怕的模样?」
「为什麽?」
「妳这样子长得不够恐怖,哪里吓得了人啊?」
「为何我得去吓人?」
「师兄上回藉故揍了我几拳,真想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你──」
萧紫烟看著他,少年的恶趣味让她深感诧异,为何转世之後,这人的性格完全变了?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我要成为南少林武功最强的人!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天站在峰上看风景,曾经忽然觉得有些伤感,继而又豪情万丈。
所谓男儿志在四方,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曾经时常满头大汗练完棍法,倚著一株苍松小憩,抬头偶尔望嶽看到眼前的景致,忽然心中一动;长空辽阔,浮云遮日,夕阳下满山苍翠,几朵火红的云在苍茫之中浩瀚万千,微风过处,只有自己黯然独立,似在等待有朝一日能扬名天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萧紫烟惆怅地望著他逐渐从少年成长为青年,风景依旧,人却再也不是多年前被叔叔牵著手领上南少林的那个惶惑小孩了。
日日练武,曾经变成了长身玉立的英俊青年,时光容易教人忘,只见他引镔铁棍重重一砸,那瘦弱的孩童不见了,多了英挺强悍的气息,弱不禁风的小小躯体已蓄满内力,似乎刚刚还在骑竹马的小手,转眼紧握伤人兵器,他练剑耍刀更是在行,手臂一振,虎虎生风,彷彿天生就想要手染鲜血,立於败者的屍身之上。
这样的人,怎麽可能忍受在少林寺中学习佛法?
而那多梦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结束了。唉,流光容易把人抛!
峰岚中苍鹰滑翔过一道有力的弧线,矫健的身姿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远方,年过弱冠的曾经,雄心万丈準备下山,他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斜阳之外,烟尘滚滚,暮色苍茫笼罩山间,底下是他强烈渴望涉入的万里江湖。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曾经下山了,青衫磊落在人间,快意恩仇走四方,萧紫烟跟著他到处遊历,这位初出江湖的侠客,没有回去长安老家,而选择在南方,遇见了许多人物,逐渐也闯出自己的名声,他成立武馆,收起学徒,间或不断寻求竞技实战与武学成长,最後建立一所山莊,名为「沧海」,接了不少暗杀冷血的买卖,更因此攒了不少财富,手下弟子多达上百人。
这样的曾经让她不再心动了,萧紫烟时常静静地望著他,看著这个人接受买兇杀人的行当,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乱世之中只有横财发得既快且多,而他从来就不管道德良知,只希望孤独傲然地活下去。
这人根本就不是她所以为的样紫,他的生活,只剩下,练功,练功,再练功;然後刀口舌忝血的日子之後,只存在,杀人,杀人,继续杀人。
这样活著,萧紫烟不觉得有什麽意义;就如同,曾经不知道死亡到底有什麽意义。
他认为这个女鬼对自己没有恶意,虽然无法替他卖命,或者爲他抵挡刀枪,可是有她在旁边,就像是跟了一尊守护神一样,他与人比试从未输过,不断的杀戮,持续赚进大把银两的血腥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知天命那年。
曾经没有爱过,也没有任何人爱他,他享受独霸高处的快意,彷彿这世间再也没有自己渴望的东西了,只有强大自己,他纔觉得能睡得安稳,活得畅意昂然;如此漫长的岁月,不如去练功吧!
臻至最高境界的刀法剑技,就连杀人都成为了一项艺术了,後来他只隐约记得,许多年以前,有一个叔叔,总是一本正经地在耳边嚷著:「曾经,你要努力练功,要当天下第一高手!」
现在,他很久没和人动过手了,沧海山莊养了一票杀手集团,估计当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只是此刻就算天下无敌,又能如何呢?
他以为,生活就会这样继续下去,简单平静,追求无上的武学进境,直到最後的一刻。
萧紫烟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
「当然,」他说:「只要够强够狠,谁也不能宰制我的命运!」
所以,就这样,她的任务完成了?
萧紫烟有些怅然,在她消失的前一刻,心底终於明白:曾经,或许这一世只是曾经,不是她所以为的曾经。
一缕幽魂,在悽凉的月夜底下,缓缓变淡,然後逐渐模糊了影像,那模样让曾经有些愕然,几十年来伴著自己走遍各地的守护灵,在这一晚之後,再也不曾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妳——」
曾经多次想要呼唤她,但是这个男人,根本想不起她的名字;原来,她竟然没有告诉过他,而他也忘了要问。
记忆中的某个身影,纵然自己长大,也依然保有著不变的模样,依恋而怀念地望著他。
他慢慢地蹲,慢慢地弯下腰,慢慢地用双手努力地拥抱自己,明明是春天,为什麽,这麽……这麽冷?
隔一日,春正好,花正豔,沧海山莊依然巍峨,水中小舟来去,人们望著江水溯往莊外那一叶飘零的小舟,舟中有一个本可擎天掣地的魁梧男子,此刻却如同一个幼儿般,在这样的春日里,蜷缩成一团,彷若置身千年玄冰之内,止不住瑟瑟抖著。
那一日,他端坐在厅中,髮鬚皆白,好像瞬间老了十岁有馀,精神萎靡,似乎浑身功力散尽。
那满天灿烂的花海犹如当日第一次在上山,那满眼绚目的桃花犹如当时,然而,然而……再不会有那幽幽的声音……用那样清澈的双眼,对他说一些可笑的话,再不会有那样一个本已为会永远待在身边的灵魂,用那样清澈的眼,安静地凝视著他。
那一天,见到大弟子进来,他说:「我老了,算来你的功夫也差不多了,以後就继任为莊主吧!从今天起,你就接替我的俗务,过去老夫曾经常年遊迹各地,虽不敢言文韬武略,博古通今,却也是个胸有丘壑的人物。年少之时,我一心想做英雄。为了成为天下第一,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於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徒弟一脸诧异,但是想到沧海山莊的金银珠宝,门内多少杀手,仍旧满心快意地接下了最後的任务。
在他呵斥著把最後一名送行的弟子赶走之後,沧海山莊外,只剩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形单影只,对朝阳,望明月,偶然登到最高处,迎著长风,仰望苍天。
林月如钩,树影横斜,清凉的晚风丝丝吹在身上,一阵阵沁人心脾,只有那孤寂痀偻的形影,幽幽消失在苍茫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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