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秋去,寒暑交替,日子就这样单纯、安静地过著;就这样活著,虽是媵嬖,众人皆知我十分受宠,儘管体面风光,但无比抑鬱,原来,富贵权势也能让人窒息。
我对继父从不假辞色,兴许是他身边女子习於百般奉承讨好,我这样冷清的性子,或是大姐那样淡泊的心境,反而让我们姐妹成为他的专宠。
怪的是,旁人无法理解,为何我们姐妹始终没有为继父生下一儿半女;殊不知我们根本不愿生养,大姐自从小产後,身体衰弱得无法再次怀胎,而我则早就对这样的家感到寒心,每回他留宿之後,我就私下饮了红花汤,亟力避免有孕。
当然,继父不会知道我的心思,他爱我的美貌,爱我年轻的身子,更爱将我带到各种官家场合,打扮得娇豔华丽如孔雀,将我这宠妾展示在众人的眼前炫燿。
母亲病得愈来愈发沉重,原来她已咳血许久,却始终瞒著我和姐姐,无论是为我们姐妹感到忧虑所致,还是生活上太多的辛酸,那年她染上风寒,怎麽也无法治癒,缠绵病褟数月之後,大夫告诉我们,说她胸口气血鬱积,多年前受过内伤,至今已经油枯灯尽。
而我自然明白,那是娘为了保护我,挨了继父一腿所受的伤,熊熊怒火在我心中燃烧,此仇此恨我必当报!
我握著母亲的手暗自赌咒,只听她流泪叹息:「民间女子满十五无嫁娶的,由宗族或官府代为礼聘。阿妍,我当初想为妳们捱到满十五,为妳们找个好婆家,没想到他早就对妳们姐妹图谋不轨,这都是娘的错呀……」
我顿时明白,何以继父选在我和姐姐十四岁时分别下手,年过十五及笄的平常女子,官府会将我们指给正当人家嫁娶,但现在悔恨又怎麽来得及呢?
大姐抽咽著说:「是咱俩命苦,不关娘的事啊!」
我知道,此生断无可能重新来过,在高家的重重围墙之下,又和姐姐一同做了小,五年来受了许多委屈,但我不甘心就这麽被埋没一生!
那晚,母亲的愁苦凝在她皱起的眉眼之间,我们姐妹伴了她一晚,第二天早上,晨光之中娘脸上的泪痕未乾,人却从此没了气息。
姐姐哭了好一阵,我却似乎早已将泪流尽,心中只一片冰冷。
这到底,我们还得忍受多久?
继父对母亲丝毫没有半分情义,人都死了,却没有发丧,草草将母亲埋在城外一处空地,牌位连家庙也进不去,大娘的专横是一大主因;我冷眼瞧著这个男人,思索著种种报复的手段,好比下毒、买兇、种种谋杀的法子,都在心中一一转过。
每日每夜看著这个躺在我身边入睡的男人,我都恶狠狠地想著:到底该如何下手,纔能让他也嚐到相同的痛苦呢?
我满十六那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在我心底有个身影始终不去,而那是我第二回见到了他。
文人雅士独爱春江花月夜,只见枝头舞动的蜂蝶,暮春的京城四处花团锦簇,但高家人没这种閒情逸致,也没有这等高雅风度,高府红灯高掛,邸内笑语欢欣,只是为了办一场喜宴。
我的髮髻上簪著朵新摘的白芙蓉,搭配浅粉挑丝双窠鸳鸯的时新衣衫和珊瑚串珠步摇,大姐则在鬓边装饰著两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一身浅黄缎服楚楚动人,摇曳著碧玉七宝玲珑簪,由继父领著在家中办起晚宴,庆贺大少爷的婚事,我们姐妹分坐他左右,席中不乏大小官员莅临,人人为著喜庆而来,眼底却瞧著大享齐人之福的继父身边一双丽人,瞧得眼睛发直。
这是多麽无趣的筵席,暗香盈鼻、锦缎飘飞,丝般音乐阵阵,男女轻声调笑,只有新郎倌的大少爷脸上,仍旧保持面无表情的模样。
新娘子是朝中大臣的女儿,金枝玉叶之身,虽然不见得如何美貌,却有傲人家世可以保她一生福寿安泰,我冷眼旁观这场喜宴,新娘子衣裳簇新,一身玫瑰紫千瓣镶金上裳,满头珠翠萦绕,两手紫罗兰翡翠镯上密密嵌著金丝,耳上红宝石耳坠闪闪发光,颈上串著珍珠宝石,髻边插著蕾丝金凤和十几朵金花玉花,真箇是把全部家当都穿戴上身了,但人人皆知,她不如大姐清丽动人,亦不及我冷艳明媚,这样的女子过门,只是为著继父的官场通路所订下的亲事。
我已学会了不在他人面前表现自己有多受宠,大夫人对我们姐妹的怨恨,在发现他人对我俩感兴趣、羡慕继父有如此一双填房的同时,似乎更为强烈。
一个女人的悲哀,在於太过突出的美貌,我和姐姐就是如此,和母亲天人永隔已经是我们的劫难,再多见几个这样愚蠢的男人把眼珠子黏在我们身上,真会让人呕吐!
那些个官家子弟有什麽好?大官们瞧我们姐妹,只当是出身低贱的小妾,却又色迷迷地捨不得移开视线,还一副迂尊降贵的模样,骨子里不过是蒙祖荫的败家子,再不然就是像继父这样的贪墨,官位却扶摇直上,从怀远将军(从叁品武官)一路升上兵部侍郎(从二品武官),原来这就是大明的官场。
正当我冷著脸避开那些窥探的目光同时,门房喊著:「刑部侍郎吕大人到!」
我懒懒地转过头,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过来,那人穿了一袭海蓝色团蝠便服,不似其他人一身锦缎绣衣,长身玉立,面目极是清俊,目光炯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脸上没有一点鬍鬚,和继父犄角大八字鬍的粗犷相较,自然多了文人气质。
他和继父位阶相当,席上官员自是礼敬有加,我心中却微微一动,没想到过了五年,再见到他却是这般场合。
我想著五年前的情景,一切景象都历历可数,总是难以忘记他在江上舟中的各种姿容,我怕被他认岀,只能别开脸,不愿与他四目相对,但他们後来的对谈却让我悚然一惊。
「吕大人,听说你上月也刚新婚,怎麽不带夫人过来呢?」
「内子身体不适,故而只有下官前来,盼高大人见谅。」
继父跟他打著官腔,一面却把我和大姐提到嘴边:「原来如此。据说尊夫人是少有的才女,长相如花似玉,今日未能到场一睹风采,现下只有我这一对妙人儿专美於前,可惜啊!」
吕大人勉强回以一笑,不置一辞,当他清冷的目光淡淡扫了过来,我浑身颤抖,心儿怦怦乱跳,努力保持脸上的云淡风清,想要压抑对他的种种怀念和眷恋之情。
他会认出这盛装貌美的女子,就是那年船娘瘦小害羞的女儿吗?
女大十八变,过了这麽些年,他会不会觉得惊艳?
我做了媵妾,他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今晚穿得如此俏丽动人,经过妆点的外表雍容绝美,不输任何贵胄名媛,只要眼睛轻瞄,许多年轻男子就会瞠目脸红,更多的是垂涎的神情,可他没有一瞬停留在我身上,似乎也没有认岀我,这让我感到有些洩气。
然而,当他的眼睛转向大姐时,却有一丝愕然,显然发觉有过一面之缘。
我呢?爲什麽他认不出我?
心中一痛,我忽然明白这五年来的种种,都该归因於我自个儿造成的苦果,无论是娘亲的死,还是我们姐妹的悲惨境遇,全是我的一念之差。
大姐似乎对那错愕的目光没有丝毫感觉,她还是那样淡漠的表情,彷彿繁花过眼,都不待见。
我不明白,何以那人记得姐姐,却无法认得那个在平江(苏州别称)渡口之上怀著憧憬眼神望著他的小女孩,或许,只是或许,我误了他们和自己的一生,这是上天的责罚,惩罚我的私心与卑鄙,责难我改变了诸多人的命运。
我静静地盯著他跟姐姐,捏紧了藏在胸口的那块玉,或许在他和我的记忆里,那个美貌、天真、馨香的人儿,早已变了质——当然,我自己也变了——大家都变了。
那顿晚宴我食不知味,吕大人也猛灌著酒,从他望著姐姐的沉痛中,我想起那天黄昏时刻,他站在船头,问我姐姐是否已经许了人,又对我说他初次见了姐姐就惊为天人。
十叁岁的大姐当时姿容出众,他在舟中二日暗暗瞧了她两天,离去那时从腰带上将那块玉取了下来,嘱咐我说:「阿妍,这个拿回去告诉妳娘,就说是我留给妳大姐的聘礼,等我考了功名,就会回来迎娶妳姐姐。」
我并没有将那块玉转交给母亲,也没有把他的情意告诉大姐,只记得他那癡癡瞧著她的目光,让一个十岁的女孩也跟著癡了。
倘若我告诉娘,假设大姐当时收了这块玉,等他回来提亲,等他……我苦涩地笑了,摇了摇头,雕花鎏金耳坠在我的两侧不安地晃盪。
我按捺著胸口的痛苦,神色平和地开口道:「大人远道而来,可得多饮杯水酒。」
他回以礼貌的一笑,眼中却不兴半分波澜:「谢谢夫人。」然後接过酒盅,痛饮了叁杯,眸子尽瞧著另一边毫无所觉的大姐,却没有向同桌的一对新人敬酒。
那晚,我看见他萧索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凉了,痛了。
这五年之中的思念,已经没有任何可资留恋的了。
冷落的沈寂的埋藏的心,要爲了回忆而粉碎!
遊廊走到底,便是大少爷东厢房所住的青风轩,现下已经改建为新房,闹了一晚上的洞房,时近戌亥之间,我转身往园中走去,看著一草一木在风中孤立,不由得触景伤情,信步踱了一圈,只能庆幸继父醉得睡去,今晚没有要我侍寝。
正走著欣赏月色,忽听见角门边微有窸窣之声,站著一个娇小的人影。
我以爲是服侍高扬的丫鬟,正要出声询问,心头陡地一亮,那人不是大姐又是谁?
我急忙隐到一株梧桐後,只见姐姐癡癡地看著卧房窗前一对新人颀长的身影,烧红的高烛将两人暧昧的影子晃动著映在纸窗格上,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
姐姐的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她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几株梧桐开始落叶,夜深人静、黄叶落索之中,我彷彿听见姐姐极力压抑的啜泣声,顿时心生悲意。
纵使姐姐对高扬有情,恐怕今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正如我对那吕大人,或者吕大人对姐姐。
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在执著,我呢?
我是不是也太执著了?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大姐终於悄无声息地走了,想是红烛已灭,**一刻值千金,但我没有再看一眼屋子里的情形,只是心底暗暗吃惊,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竟没有发现大姐已对高扬暗生情愫,以至於她今晚还对著大少爷的身影落泪。
我心里不由得担心,转念一想:依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大少爷应该不知姐姐对他的心思,至多是落花有意罢了。
这裏的人不能将心绪外露,也不能讲太多话。
事实上这些尊贵富有的男人们、女人们,妻妾们的脑袋里大多装的都是家族、权力、地位和利益……
回到房中,一夜无眠,我睡觉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天色已经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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