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时候开始的呢?数著花瓣凋零的岁月,看著春日的菖蒲和夏日的百花,然後就是满眼枯寂的季节。
只坐了一会儿,我就被这种沉寂击溃了,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似乎正深潜梦中,周围黑暗而寂静,让我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近月来,囚锁在心底的情感仿佛闻到了秋天的气息,开始哀叹这样的时光。曾以为我的心中只有元微之,但想起了韦皋,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对此万分恐惧:难道当年真是动情了?过了这麽多年,这样的心事让我觉得痛苦不堪,我躺在床上蜷缩著身体,像一个渴望昏睡的婴儿,慢慢顺著时光溯流而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初见的情景。
可那年他一纸文书要我奉命赶赴松州(四川松潘),松州地处偏僻,气候严酷,我被流放的地方不是县城,而是城北的高屯子。那风沙夜里吹得我浑身发冷,但又怎抵得过心底的寒意?
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闺中少女一场春梦,那该多好?我却已年华老去。
陷入睡梦之前,脑海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念头。是啊,若只是一场梦,醒来,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待字闺中,生活中单纯到了只有高堂,只有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甚至不懂情为何物,不识爱之一字,又怎会遭此劫难呢?
马蹄鞑鞑,我写起了惆怅的《马离厩》:「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那是如何的哀鸣啊?
接著是《鹦鹉离笼》和《燕离巢》,我写得愈发难受,不意中模著颈中莹润的珠链,这是他当日赠予我的生辰礼物,「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珠离掌》就这麽写成了,我抚模著那串珍珠,心一横,将它割断取下,随诗一併送回韦皋那里。
回想起锦江旧居,不由得写下《鱼离池》;望见边关盘旋的雄鹰,我写下了《鹰离鞲》;复又想起那年搭建的「吟诗亭」,回忆起当年众人和他兴致一起,歌咏宴饮的情景,於是《竹离亭》也跃然纸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这是我写《镜离台》的最末两句,倘若他读了此诗,还是不愿把我召回,便该如何呢?
这十首诗,我自拟卑微的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染尘镜,而将他比作自己赖以依靠著的主人,他厌弃我,以後的日子该怎麽过?
接著谣言就出来了。
像当年我有求於他,无中生有的谣言反而点醒了彼此,他邀我入幕府,我也从未拒绝。
或许他认为我是为了权势之便,这种事情在坊间太普遍了,可我真是被他的赏识所打动,别无他想。
妓女不能轻易动情,可是情这东西不是说控制就能够控制的,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不知不觉间就突然占据了整颗心。
韦皋那日看著我良久,开始循循善诱:「薛涛,妳清楚自己的价值。」
「谢大人谬讚,」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洪度惭愧。」
「美貌无常,青春易逝,这两者无价,只因世间女子皆难长保。」韦皋暗示我。
「大人说得是。美貌青春皆奢侈,犹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唯有才智可随年岁增长,不是麽?」
廿岁那年,有韦皋保护我,也许还可以一直保护到年华老去,到我的容顔枯萎,到我的青春发霉,可他离我而去,又有谁能护我?
苍老的年华,仅剩回忆错误来得著一些解月兑,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我连最卑微的情爱都没有;至少韦皋知道他需要更多的权势,元稹要更高的名声,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没有权势,我一样活得痛苦,有了才名,我更是不快乐,权势名声对我来说不同於男人的重要啊,但我对那些男人的意义,不也只是这无法留驻的青春美貌?
想那韦蕙丛死後两年,微之写《离思》後一年,他即在江陵纳妾安仙嫔,安氏不久去世,没过几年,我听说他又另娶新妇,娶了才女裴柔之为续絃,依旧毫髮无损地重新踏上仕途,再做乘龙快婿;没几年,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在浙东,曾来函邀约,颇有意接我前往叙叙旧情,但这时他遇见歌女刘采春,那风姿绰约的有夫之妇,让他将我抛在脑後,微之并且赠诗予她,却忘了留在梓州的我。
回忆当年韦皋和歌女玉箫的往事,不也同样使我处境尴尬?
一切又安静下来了。
我总是想起那个气势如山却浑身儒雅的男子,不知他现在封王入京,过得又如何呢?
曾猜想韦皋会不会看著我离去的背影唏嘘一番,或者元微之新婚那日会不会一而再地回想起和我相处的那一年时光,然後惆怅,或者流泪。他们会不会因为想起我而更加怀念曾经带来的诗意浪漫,将我驻留在心头,时刻叨唸著?
就我这样的妓女来说,情爱本就是一场赌局,谁做莊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会不会赢,而这赌局里,筹码是青春或时间,兑换的是幸福。
读了我的《十离诗》,韦皋终於软了心肠,将我召回府内,晚上那双手轻轻拂著我的髮丝,用一柄梳子,一下下的帮我梳理著头髮,每一下都那麽轻柔,像是稍微大力,我便会不见了一般,我从镜中看见他的脸,也感觉得到那股异样的气氛,而那双手拂过我髮丝的时侯是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温柔。
我曾到过接近吐蕃的松州,写下《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诗,他说第一首尤其好:「闻说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我对戍守边疆将士的艰苦生活,寄以深切同情,他明白我的心,知我感时体物,心繫百姓。
我喜欢自己的潇灑,即使泪流成河,也只在自己的面上,没有人能感觉得到。人人说我能斩断情缘,岂知我心寒如冰雪,清冽而忧伤?
我记错了,不是为了元微之闹翻的,我先遇到韦皋纔又恋上元稹,和韦皋的关系由暧昧到闹僵,那次是我气他和歌女玉箫之事,他就将我下放到松江作为惩罚,只因我不该当红顔知己,不该妄图做他唯一的情人,不该自以为是他的朋友,不该如此尴尬得不清不白;临别时写的《十离诗》,虽让他回心转意,我知道他捨得一切,放得下女人,抛得了多年情谊,即使很快把我调回来,却寒了我的心啊。
我出钱把自己从乐籍中赎了出来,搬到了浣花溪边,将剑南的蜀纸由麻纸改製成短笺,精致、细腻、有情调,乐山特産的胭脂木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染成粉红色的纸笺,浮印松花纹路,平日专门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并将之赠予往来友人。
韦皋却不高兴,说我不入他的府邸,和他有了隔阂。
我却笑他,说隔阂早就存在了。韦皋愣了。
我笑著说:「我曾经和微之有段过去,你知道的。」
韦皋将我拉到怀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原谅妳了。」
我推开他:「为什麽原谅我?我觉得自己没错,何来原谅?大人说要原谅我,就是认为洪度有过!但洪度认为自己没有错!大人无须声声原谅,小女子也不需要原谅!」
韦皋歎口气,忽然笑了,说道:「朝廷已发文书,将封我为南康郡王,本想让妳跟著我回京述职,或者请妳喝杯饯别酒,可还是忍不住想发火。本官从不轻易对女人发火,妳是第一个!」
一路无话。
我送他岀了梓州城外,微笑著说:「洪度祝郡王一路顺风!」
「咱们就此别过。」淡淡然落下一句话,扔在地面,好像能够砸起尘埃,砸出涟漪。
韦皋从高大的骏马上低头瞧著我,只是嘲讽地一笑,似乎还有些苦涩。他的笑曾经那般好看,如同初春最和煦的阳光,又似夏日裏透过茵茵树叶投射下来的日晕,明亮耀眼,可如今,为何那暖如春风的笑,竟让人觉得满心悽怆?
他调转马头走了。修长的身子在风里晃动,广袖轻轻飘摇,那背影流风回雪般的美,我靠在城门旁目送他的身影,看得怔了。
後来剑南节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每一位上任必定都要拜访我这位女校书,似乎已成官场惯例,饱经风月的年华,逐渐在时局中凋零,我穿上道袍隐居一隅,终身未婚。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回忆,不能长相厮守,孤身也能快活,我在山涧清扫蛾眉,静思心音,打算以此了了残生。
转眼数年已过,长身站在暮蔼之上,那人的讯息不断传遍各地,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依旧如朝阳般明亮,然我却只记得那缠起我的长髮唤我的岁月,但终归一梦。
夜露渐冷,人也憔悴,随著流水下坠,我曾愿奔赴他乡,我也曾陶醉快意,只是年华匆匆游走,裂成晶莹的水花,萦绕散去。
我想起那曾经绚丽的孔雀,贞元元年南越献孔雀一只,韦皋本想将牠赠予我,可我坚决不受,只让他养在宅邸里的别苑,我这样迎来送往的人生,供不起高贵的禽鸟,既然飞不了,就在属於自己的窝里尽力展翅开屏吧。
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溘然长逝,我在欢场侍酒赋诗、弹唱娱客,成了梓州的歌妓,人们称我为诗妓,总之,就是妓。
那年的韦皋是多麽儒雅的谦谦君子,却又浪漫多情,我为他题下《谒巫山庙》一诗:「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巫山**啊,元微之明白我,所以写诗讥刺,笑我只是他身後的浮云野花,不及韦蕙丛专一至死。
那年韦皋认真奏报朝廷,请求让我担任校书郎官职,无奈府中护军进言,说是军务倥偬,若使妓女为官,有失体统,连累帅使清誉!红裙入衙,更有损官府尊严,徒留话柄,皆不过是他们的心病。
只是,当我面对往事,却发觉已是生命的秋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可我头髮白了,耳朵听不见了,双眼也迷茫了,心中却清醒如昔;只愿能再回顾一次,再想起吟咏「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那种激盪的情绪,花会落,是否为了明年春光下开得更为灿烂?诗句不老,是否只是想要安抚诗人钝暓的残年?
这天一早醒来,我看著窗外的枇杷已落花飘零,想起昔日交际场上的风光繁华,如今芳颜流逝,已近暮年的我,只能在梦中依稀回忆当年和他们相知相与的种种悲欢。
除了回忆,我的心里还剩下些什麽呢?
而在这样的早晨,我知道自己将永远闭上寂寞的双眼,忘却那些反覆缠绕心头的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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