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
——《山海经·南山经》
我怔怔看着洞壁上的字,久久说不出话来。想来这封血书本是留给他的爱人的,却不知是何原因,阴差阳错被我们看到了。
却也只是怔了一会儿,我便移开目光打量山洞寻找出口。我生性散淡,若非在意之人在意之事,我是一向懒得理的,故而对这冰封者虽有一瞬的好奇,却难抵天性的散漫。
萧寂在看着洞壁上的血书,凝眉间似在沉思着什么。我寻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出口,不得已只好返回来,祈望这同行者能找到突破口。
“你在看什么?”
“看字。”
“……莫非出路在这字中?”我左瞧右瞧,上看下看,却是看不出半点规律,自然也寻不到出路的踪迹。
这封信怎么看也就是冰封的人写给他爱人的临别书,充其量也就是颜色不一样,表达的哀思与深情更浓烈罢了。信的尾声里是希望与他所爱的人见面,可谁知他所爱的人在哪里?难不成这人还希望我们能给他把爱人找来?
萧寂淡淡一笑,随即幽幽一叹:“咫尺天涯,两地相思。纵使自我冰封,你的心底终归还是怨的。”他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冰封者,仿佛透过重重冰层看到了那个人的内里,那个人的灵魂。
一阵诡异的清风拂过面庞,仿佛是那个人自心底发出的叹息。冰封者掌心的龙渊剑开始发出一阵阵嘶鸣颤抖,急促的,悲切的,颤抖的,细细听辨,竟还有着几分请求的意味。
萧寂凝目良久,终是举步上前,再次拿起了鸣镝不停的龙渊剑。长剑入手的刹那,紫色华光覆了他一身,照的他整个人耀如神明。
“我虽看你不起,却终是不能不救你。也罢,我便帮你一次。”少年淡淡一笑,不见轻狂不见傲气,双目凝然见却是睥睨尘世的冷酷肆意。“便是逆天,我助你一番又何妨!”
便是逆天,我助你一番又何妨!
——在我留存的记忆里,那句话就是我最后的意识。
紧接着,一阵淡青的光芒弥散在我的眼中,我的意识便归于混沌。
醒来时,我看到了翠影摇晃的竹林以及那双盈满了担忧的黑眸。
是小白。我长舒一口气。脑中依旧混沌,却与此刻十分感激于能再见小白。从海中一起漂流过来,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心底都将彼此当成了极重要的人。虽然我们嘴上仍是各不服气,可在山洞里一路行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小白的安危。
看到小白盛满担忧的眸子,我心底一暖,展颜给了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我已经无事了。
小白明显松了一口气,却怎么肯就这样放过我?他恢复了冷酷的模样,一张小脸绷得极紧。“说你笨你还真是笨,都是一起走的怎么你就走丢了?还和死猪一样睡了两天,你……你当真无药可救了,笨死了!”
我微笑着看着他发火的模样,不但不恼,心里反而漾起一阵暖意,面上笑颜越发灿烂。
小白白了我一眼,气也消了,终于拉下脸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将在潭底看到血字以及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告诉他。小白听后皱紧了眉:“看来确实是山鬼在作怪。她在你失踪后利用阵法将我和轩辕困住,那阵法委实霸道,害得我和轩辕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我们潜进另一条支流里,在那个深渊里被人救了一命。”
“你没事就好。对了,轩辕呢?”
小白撇撇嘴,“那个好没良心的家伙。见到他的恩人就像跟屁虫一样黏上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你?”
我这才想起萧寂,遂问他去了哪里。小白神色有几分扭捏,问我:“那家伙是叫萧寂吗?厄……他还算不错。不过,也就是不错而已。”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小白窘红了脸,半晌才平复过来,道:“他去追杀山鬼了。原本是山鬼要杀我们。这不,他把你交给我了。”
我见小白眉头依旧紧皱,以为他担心萧寂,劝慰了他几句。见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手痒捏了他水女敕女敕的小脸一把。
“这么可爱的脸你打算皱成包子脸吗?”
“别动。”小白挡住了我再次伸出的魔爪,俊秀的小脸一片严肃,“相思,帮我一次。”
被他感染,我不由也是肃起脸色,问他怎么回事。实则我心里着实惊讶了一把,别看小白小小年纪,心底却最是傲气。昔年海上漂流便是危险之极之时,这小家伙也是咬牙硬撑,口里蹦不出半个字,更遑论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
小白解释了一番,我才明白过来。原是当日他与轩辕误入鬼哭山后的深渊里,本以为逃过一劫,岂知那地方竟有封印存在,助不得他们逃月兑。其后山鬼杀至,他与轩辕皆是受了伤斗不过山鬼,危急之刻多亏了封印中人出手相助才救了他俩性命。以小白这恩仇两清有恩必报的性子,叫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在封印里受苦?
我自是知晓小白的性子,虽是不想再管闲事,却也知劝不得他,只好道:“连阿玄都告诉过我有恩必报有仇必清,可见报恩一事是十分重要的。这个恩,我们是必须要报的。”
小白果然有了几分开怀喜色,我于是又问了他那封印具体之事。
“山鬼虽看起来很强,实则凭借的不过是阵法幻术。封印底下的人很强,至少有超过了山鬼的力量,否则她无法将我们一击救出。不过,我感觉山鬼对那个人似乎有些顾忌。”回想着那日场景,小白一一分析道。“轩辕告诉我,那个封印之地隔着他们轩辕一族很近。我本来怀疑是轩辕族下的封印,后来到那里看了看,我可以确定,人类无法设下那么强的封印。”
我瞧着小白眼底透漏出的自信,心知他必是有了答案,故意戏弄我呢。我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我知你是十分厉害的,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我本以为他必是会得意万分,岂知这话一出,他非但未曾开怀,秀眉反是越蹙越紧。
“怎么?是有什么麻烦?”以小白对力量的敏锐性,我不相信他无法分辨,是以下意识间有如此反问。
“是青丘的封印。”小白顿了顿,道:“我找到封印所在,看到了封印底上的铭文,那是青丘的文字,我在青丘见过。”
我微微一怔,还不待我说什么,猛听一声强劲的爆炸声在西峰上响起,就见着两道蓝色身影快如飞鸿极速而来,转瞬间已来到我面前的竹林中。
远远看来那两人皆是一身蓝衣,一则深蓝一则浅蓝,站在一处时却是男俊女娇,男子英武雍容,女子娇媚楚楚,端端是一双璧人。可一近看,那份美感却完全被破坏殆尽了。
我暗暗摇头。果然还是白剡说的对啊,距离还能产生美。
萧寂一手擒着山鬼,另一手龙渊剑架在美人纤弱的玉颈上。到我们面前后他松了手,冷眼看着山鬼扑倒在地,真真是半点怜香惜玉都没。
风摇竹林,叶声潇潇。我看着山鬼这般狼狈的模样,想起初时见她那个柔美的佳人,不由得心生苍凉,低低一叹。
“山鬼姐姐,潭底假山上的‘入青要山者,死’是你写下的吧?那个山洞里,那些阴魂也是与你月兑不了关系吧。”
山鬼猛然抬头,“你去了那个山洞?你……你见到他了?”她望着我,眸光炽烈而复杂。
“你说的是那个冰封的人?是,我是见到他了。我不仅见到了他,还看到他写下的遗信血书。”
“他、他说了什么?”她激动的过来扯我,却被小白拦下。
就算我再迟钝也能觉察出那个人与山鬼的关系不同寻常,我如实相告:“他说龙渊剑陪了他三十多年,得龙渊者须以蛟龙之血祭之。山鬼姐姐,你骗了我们。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她却不曾理我,只一味问那个人的事。“还有呢?他还留下什么?他还交代了什么?”
“还有……还有就是他写给他爱人的一封血书。盼着与他爱人来世相逢。”
“爱人……他的爱人,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是那么小心翼翼,夹着着一份微微的颤抖。
我想了想那个名字,隐约有点印象。这可真是难为我,对我那些不相干的我一向不去在意,当时只是略了眼血书,还真没去在意人家爱人叫什么的八卦。早知会有人问起,我定会多看几遍的。
“叫什么来着?夷……哦,我想起来,是叫夷容!吾爱夷容。”
“吾爱……夷容……”山鬼怔怔的失了神,而后突然间暴怒起来,“不!你是在骗我!他怎么可能爱上那只玄狐?你一定是在骗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猛然间朝我扑来。她之前已是身受重伤,这一扑之力却也着实霸道。我见之不能硬接闪身避了开去,长袖一拂将她震开。
我的这一身衣服,是我五百岁生日时阿玄赠我的。他言道这是九天织女以云锦天光混合地域红莲编织而成,**宇内独此一件。阿玄还告诉我,这身红衣的样式名作“广袖流云”,是当下九重天上最受仙子们欢迎的款式。
受不受仙子们欢迎我是不知,但这款式却颇受我的喜爱。只因这衣服广袖可随意变换长短,于我来说,与人打斗时颇有好处。
见山鬼还要再度扑来,我又是一袖子拂过去。这一下重些,竟使她吐出血来!我惊了惊,才知她之前受伤着实是重。可她这般疯魔似的打闹,却叫我想要轻些也是不可。
正自两难之际,便听到萧寂的声音幽幽的传过来:
吾爱夷容,见之如唔:
东荒之东,有山青要,闻卿于此,始来见之。
空山竹林,琴瑟安在?汝来吾往,缘何不见?
天涯渺渺,岁月漫漫,卿若不见,吾何独存?
一世缘尽,前尘尽断,相思咫尺,可堪奈何!
天若怜之,他朝他岁,琴瑟悠悠,箫竹再和。
是那封血书!
乖乖!看着萧寂轻轻松松背出那一段文字,只叫我听得汗流浃背。话说,这萧寂不过看了那封血书一遍就记诵下来,不知这是否就是曾让我极为钦佩的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当我再看向萧寂时,眼里赫然闪着金光了。
我回头一见,却见山鬼停了下来。她正呆呆的听着萧寂读那封血书的内容,眼底悲喜之光变幻莫测,似乎怀念,又似悲哀。
“竟然……是真的。”山鬼眼中泪水急涌,她原本是不信的,此刻却是不得不信。“为什么……姬流霜,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千年,为了保持这里的一切,我杀光了所有来青要山的人。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我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她泪无可流,悲不胜哀。
萧寂看着她,眸光深沉,“他不是姬流霜。这一点你心里应当是明白的。他早已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了。你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被他忘记。然而三千轮回,你莫非以为,他还能再记得你吗?”
十里合欢树下,他们曾发下誓愿。可谁又知,一入轮回,变故妄生。她依旧在这里等着他,三千年后,他历劫归来,却再也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萧寂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蓝眸冷凝,“你杀孽太多,我本想了结你的性命,今次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你走吧。”
山鬼有些诧异,“你肯饶了我?”
“怎么,你想死?”
“若是能活,有谁愿死?”山鬼苦涩的笑着,“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三千年的等待,原本只为求一个结果。可如今这般相逢陌路咫尺天涯,可是三千年前的我怎么也料不到的。他忘得干净,忘得彻底!”
仰天痛笑,泪落如雨。然后她一个人,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的离去。
“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我感慨着山鬼的命运,觉得这等人虽是可恨,却也着实可怜。
“可怜?”萧寂冷笑一声,“你莫非忘了山洞里那些被她杀死的阴魂?若论可怜,那岂不是要比她可怜上千倍百倍!”
说的也是。我暗暗赞同。那些人本身没犯什么错,只是因为碍了山鬼的眼就被她杀害,这山鬼也着实是心狠手辣。
“轩辕,你看上山鬼了?人家已经走了。”见一直无话的轩辕痕直直盯着山鬼离去的方向,我不由笑着打趣。
轩辕没理会我,将目光移到萧寂身上。“你知道那个冰封人的身份?十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说要找他的妻子,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原来他在这里……可我没想到竟会是他。”
“你说的是谁?”萧寂冷冷睨视着他,眸光犀利,却忽然一笑。“他是青帝一朝最后的一任帝王,你是知道的吧?”
他本是颜容冰冷,忽而展颜一笑,霎时如千万树粉桃夭夭盛放,妖娆邪魅,风华无双。
轩辕痕不由得一怔。虽是魂体,还是很不自在的红了脸。“姬流霜……三千年前青要山的仙主,名唤姬流霜!我只是不曾想到,原来当年的青要上仙是为山鬼堕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