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单于之罪自会有一个交待……
容祁的话轰的一声在玉蛮脑袋里盘旋,玉蛮拿眼睛偷偷去看容祁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心底发毛,偏偏此刻的容祁陌生得很,陌生得好似她都不认识他了,玉蛮一点也不敢造次。
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与狐假虎威,哪里会想到墨折竟然是个硬柿子,没捏着,反倒让自己磕碎了满口牙,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还将容祁给惹恼了。
心理斗争了半晌,玉蛮终于怯怯地在袖子下拽了拽容祁的衣襟,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红着眼睛望他,活像一只小兔子:“容祁,你可不可以不要治我的罪,我已经被摔得很疼了……”
容祁低下头来看红着眼睛着实后怕不轻的玉蛮,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缓和,唇角牵起一抹淡笑。
见着他唇畔那温润如风的淡笑,因挨了一掌而脸色不大好看的玉蛮终于眼睛一亮,燃起了希望,期待地直视着容祁的眼睛,等着他说话。
“军纪严明,犯上者少则杖刑三十。”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从容祁的嘴里说出来,好像只是在关心玉蛮天寒了是否加衣,天热了是否中暑而以。
玉蛮一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地撅起了嘴,沮丧地垂下脑袋来,红着眼眶:“玉蛮的确是想找那大坏人打架,可是……可是……”
可是这一次,分明是他先……先欺侮她的!
啪啪啪,晶莹的水花滴落在手背上,碎裂开来,又滑落了下去。
玉蛮的声音低低的,双唇犹红肿,她用力地用手背擦自己的嘴,比被王屠夫家的大黑犬咬了一口还要让人难过。
容祁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想到玉蛮会哭。平日里,玉蛮胡搅蛮缠颠三倒四的时候数不胜数,眼泪也没少见过,但大多时候这个丫头就是在嚎啕大哭那也是没心没肺的,何曾见过她如此难过的时候。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穿入玉蛮乱糟糟散下来的头发住,掌心贴着她的头,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埋入了自己的胸袒里。
玉蛮顺从地将脏兮兮地脸往容祁的衣襟上蹭了蹭,双手抓住容祁的衣襟,低着头不肯抬起,嗅着容祁身上再熟悉不过的馨香,长久闷不吭声。
咕噜咕噜,唯有木轮在黄沙上压过发出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碾过的哪里是那漫漫无边际的黄沙,碾过的好似是寂静无声的岁月,一直延续下去,到很远很远的恒久。
“但你也吃到苦头了,凡是重在惩,不在罚。”容祁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缓淡然,但语气里的疼惜却连堪言那样缺乏情趣的大块头都听出来了。
听不懂听不懂啊!
玉蛮一脸迷茫地抬起脑袋看着容祁,她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很是困惑。
容祁拍了拍她的脑袋,又顺手往下握住玉蛮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往那上面随意一搭,便又若无其事地将玉蛮的袖子给放了下来,好像刚才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还疼吗。”
玉蛮讷讷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陡然一亮,好像这才想通了什么,惊喜又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你不罚我了吗?”
容祁失笑,点了点头,至此玉蛮才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底里感觉到了笑意,不再似刚才那样,即使是弯起的嘴角,可依然让玉蛮感到他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陌生,那样的冷漠……
玉蛮得到了莫大的惊喜,终于破涕为笑,就连胸腔的疼痛也被忘记,整个人好像也突然变得轻快了起来,还泛着泪花的眼睛里也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
通红的眼睛,通红的鼻头,脸色有些苍白,却笑得灿烂无比。
容祁没有笑出声,但嘴角却翘了起来,眼睛也弯了,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墨黑的瞳仁如玉一般,沉默的时候深邃沁凉,正是墨玉的优雅和内敛,而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熠熠闪光,似蕴含天地精华,那唇也是那样的性感,让人看到心痒。
玉蛮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委屈的事情来的时候如洪水猛烈,去的时候也如抽丝,知道自己的担忧不会成真,心情便大好起来:“容祁,你刚才好厉害啊,那个大坏蛋见了你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玉蛮是真的崇拜容祁,要知道,容祁在墨折面前将她带走的时候,就算是怒气冲冲的墨折竟然也没有半句阻拦。
墨折看容祁的眼神也不一样得很,只要容祁在,墨折好似也对他极为客气,总之,就是不一样……
玉蛮觉得,容祁的威严是内敛的,是与身俱来的,即使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文尔雅,可身上拿尊贵凛然的气质却无法让人忽视,比起墨折,容祁更像是一个君主,一举一动,都不怒而威。
玉蛮无心的一句话一出,容祁眼中忽然闪过异色,唇畔的弧度陡地凝固住了,脸色竟有些淡薄起来。
容祁脸上的变化明显得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从来就那样沉静内敛的一个人,他的心思藏得是那样的深,任谁也无法窥视一二,但这一次,他的情绪变化得如此突然,突然到即使是他也无法做到像平时那样的控制自如,玉蛮就是再愚钝也察觉出不正常了。
“容祁……”
容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他轻轻地牵了牵自己的唇角,但这一次,这笑容并没有走入他沉静如玉的眼底。
年少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涌来,他是单于之子,匈奴的十三皇子,他的母妃是汉国和亲来的公主,她的温柔和草原上的女子比起来是那样的独特,即使是拥有过无数女人的父亲大人,也不可避免地追逐着母妃的独特。只有年幼的他知道,母妃是这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却没有人见过温柔的母亲真正笑过。父亲大人曾一度要扶母妃为后,到头来劝父亲大人打消这念头的却是母妃。直至病逝那一日,他都不能理解父亲大人如此宠爱母亲,母亲为什么却始终拒父亲于千里。
母亲逝世后,父亲大人便不愿意再想起任何与母亲有关的一切,那一切,包括母亲和他诞下的皇子。母亲在世时,父亲大人甚至一度在众多大臣面前夸耀他的十三子必会成为他日草原上空的一只雄鹰。然而母亲逝世后,他便再也不愿意听到见到任何与这个十三子有关的事情,即使是……乳娘抱着跌下马重伤的十三子苦苦哀求单于大人遣大夫为他治疗时,父亲大人依旧不愿意见到这个重伤的十三子。
那一次坠马没有夺去他的性命,但昔日单于大人最宠爱的十三殿下也如雄鹰被折断羽翼一样,十五岁的他开始长年与轮椅相伴。
众多皇子在骑射猎之时,他也只能坐在轮椅上,遥遥看着。就是那一年,父亲的兄弟,年轻的墨折在众多与他年龄相仿的皇侄之中月兑颖而出,拔得头筹,受到了父亲的重用。
但凡墨折来到王庭拜见父亲,便总会来看他这位被父亲忘却的十三皇子,有时是一柄弓箭,有时是一把好刀,有时是一匹好马,腿疾的他在墨折的督促下一刻也不曾忘记身为一个皇子该有的才华。
“就是折断了羽翼,我墨折也会让你比那些只会扑腾的大雁尊贵。”
当年他不曾想过墨折话中的意思,直到一年之后,墨折轼兄篡位,将单于的皇子一一屠杀殆尽,他才看清他眼里的野心和永远无法满足的欲(和谐)望。
那欲(和谐)望……是他……
这就是他要的,昔日那个与他年纪相反犹如兄长一般的皇叔,昔日那个一步步手把手教会他即使只能坐在轮椅上,也要用手里的弓箭贯穿猎物咽喉的人,昔日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受到父亲重用的人,昔日那个性子冷峻并不常笑,即使偶尔会扬起唇角,也是在告诉他“就是折断了羽翼,我墨折也会让你比那些只会扑腾的大雁尊贵”之时的人,却是个彻彻底底的野心家!
“做我墨折的人,难道不比一个失去父亲宠爱的皇子尊贵吗?我墨折已是匈奴的王,将来还会统治整个西域,甚至是那些自大的汉人也不得不向我低头。”
这句话,像梦魇一般缠绕了他这么多年,直到那年他遍体鳞伤地倒在了大漠之中,险些被风沙掩埋,那一年,他遇到了她……这个有着一双世间最干净的瞳眸的狼族女孩……
“容祁……”玉蛮有些慌神了,心中责怪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无措地紧紧拽住容祁的袖袍,晃了晃。
她就知道,自己除了闯祸还是闯祸,玉蛮耷拉着脸试图去看一直默不吭声在后面推着轮椅的堪言,希望他能给自己提供些帮助,却没想到就连堪言也一脸古怪,甚至有些责怪地瞪着她。
她果然又闯祸了,以前阿爹就说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尤其是笨蛋阿蛮,果然,阿爹说的都是对的……
“别担心。”似为了安抚玉蛮,容祁笑了笑,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了,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漠从容,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