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郊区,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里,风雨剥蚀的红漆大圆柱下,聚集着几个神情凝重,内心悲伤的人,他们默默地站在空旷冰冷的内殿,为牺牲的战友送行。
追悼会上,没有灵位,没有遗照,没有墓碑。军统上海站成员将泪水与悲壮深深掩埋在心底,复仇的“星星火种”随悲风而燎原。
风声有节奏地敲击瓦檐……
一行人暂时在寺庙住下来。孝感寺的主持了然和尚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精瘦精瘦的,眼窝深深的凹进去,冷漠的神情,每天以面纱遮面,左眼角下有一条不是特别明显的疤,看起来象是刀疤。
每次与面纱下的眼神对视,龙啸天都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感觉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天龙啸天从后殿经过前殿的时,他看到真真瘦小的身影向前殿走去。她来这做什么?带着疑问,龙啸天随后跟过去。里面没什么人,一尊很大的观音像摆在正中央,寺庙里面有些阴暗,啸天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把身体藏在大殿的红柱后。顿时,一股浓烈的熏香扑进鼻孔,眼角有些发痒。
进入前殿,真真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啸天用余光扫视着四周,那个面纱遮面的主持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真真拿起放在供台上的签筒心不在焉的摇起来,龙啸天有些发笑,特务出身的夏真还相信这些?
一支签掉在地上,真真捡起来,十三签。真真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主持拿过真真的签看了一下,然后转身在第十三格框里面撕下一张白色的签文,主持看了真真一眼:“你要问什么?”
“姻缘。”真真月兑口而出。
柱子后边的龙啸天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真真会问这个。
主持思索着,案面上的香燃了一半,香灰无声的落在桌面上,他说:“你的姻缘平平,不过在十二月份,也就是下个月,可能会有转机,可是你放掉了。”
“什么意思?”真真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满脸茫然。
这时,了然和尚对着龙啸天的方向开口。“施主既已进来,何不显身一见?”
大柱后的龙啸天有些吃惊,看上去主持并和尚未向自己的方向看,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龙啸天从圆柱后闪出来,真真神情迷茫地看啸天一眼。龙啸天不去看她,转身对主持鞠躬施礼后要走。“我只是经过。”
了然和尚面无表情,声音冰冷悠长地说。“施主为何进来就走?不想测下未来吉凶?”
龙啸天对他干笑,他对这个没兴趣,尤其对每天戴着面纱的主持说不出的憎恶,他脸上的刀疤让啸天想起父母遇害那晚,仇人的刀疤似乎要比面前男人的刀疤更明显一些。
“其实施主不须看,你心里充满仇恨,不管放不放掉,都是一样的,你注定有逃不掉的劫难,所以一切都是枉然,好自为之吧。”
面前的了然和尚见过啸天两次,每次不是说有血光之灾就是有逃不掉的劫难,他是不是憎恨某些东西?或是精神受过某种刺激?龙啸天神情严肃的看着他。
“当仇恨之火熄灭的时候,也是一切结束的时候,该来的则来,该去的则去,一切既已注定,那就随意。”主持还在说。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也不明白。”龙啸天终于忍不住愤怒,大声的怒斥。怒斥时,他看见他眼角的疤,那么刺眼和丑陋,好象是被人故意用刀割的?
“不要刻意去明白,仇恨由心生,该放下时应放下,望你能擅自珍重。”
龙啸天又追问了几句,他仍是说着一些不着边际听不懂的话,似乎非常深奥,龙啸天觉得无聊极了,转身离开。主持从后面把他叫住:“你该放弃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
龙啸天不想再跟他纠缠,拉着真真走出寺庙。路上,他思索着主持那句话——你该放弃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抓住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就在这一刻,龙啸天断定那个主持有神经病。
上海站总部已不存在了,孝感寺只剩下二十几个重伤员接受治疗,其余人已向上海市区疏散。
拓拔啸天对眼下的时局已心灰意冷,无意继续寻找部队,他也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队恐怕番号已不存在了,于是决定先行回卧龙镇,追查拓拔家灭门惨案,拓拔家族十三口人不能枉死。
龙啸天支持啸林的决定,他不能与其同行,上海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命刘家辉和重庆联系的同时,自己也加紧伤员的疏散,伤员疏散完毕后,身边只剩下夏真一个人。
日本人很快就会找到孝感寺,为不连累其他人,龙啸天和真真两人撤到市区,在刘家辉的安排下住进上海平民区的一栋民居,等待戴笠的下一步指示。
军统上海站的情报系统已处于瘫痪状态,刘家辉决定去南京军统站,告之目前上海形势和等候戴笠的下一步的指示。阿辉去了三天,仍然迟迟没有消息。
夜幕深垂,夜色惊慌失措地笼罩了阴沉沉的上海。
民居里,龙啸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隐约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戴笠对自己已不信任,金城大厦又屡次违抗军令,如刘家辉所说廖起凡并没有向日本人提供有价值的情报,那么,刘家辉此去南京一定是凶多吉少。
龙啸天猛然翻身坐起,不能继续等下去,如果自己的预料准确,目前已处在危险之中,继续等下去无疑是等死。
龙啸天还在沉思,窗外人影闪过,一支飞彪破窗而入。龙啸天迅速持枪追了出去。
窗外只有风声鹤唳,扔飞彪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龙啸天回到房间,飞彪上插着纸条,龙啸天打开,上面写着:迅速撤离。
谁在暗中帮自己?龙啸天理不清头绪,把真真叫起,两人走出屋外,茫茫夜幕,两人漫无目地地走在街上。秋风瑟瑟,天已经很凉了,秋风里,龙啸天心里再次涌起无家可归的凄凉与落寞。
月兑下自己的衣服披在真真身上,啸天问:“你在上海有朋友或亲属吗?”
夏真摇摇头。“没有。”
真真独自来上海读书,应该没有亲属,龙啸天自嘲的笑了笑。“你应该去重庆谋发展,干嘛要跟着我受这份罪?”
真真低着头不回答,默默的走着。
“我送你去天煞堂吧,你在那等我,处理了上海的事,你不想去重庆,我们一起回东北老家。”
真真依旧不出声,啸天还在说:“龙叔叔是我义父,对我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真真仰起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去?”
龙啸天拍着真真的肩膀,无奈的摇下头。“你不懂的,我不能去,日本人通缉我,现在恐怕军统也会通缉我,我去只会给义父带来麻烦。”
“龙叔叔对你有养育之恩,所以你不去,你对我也有知遇之恩,我为什么要去?”
真真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这让啸天有些莫名其妙,这那儿跟那儿啊。“我只是你长官,对你有什么恩,服从命令。”
龙啸天话音未落,身后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两人猛回头,自己住的民房已被夷为平地。
龙啸天的第一反映,阿辉出事了,军统果然容不下自己。他迅速把真真拉进角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黑影从街上跑过,拐入巷子里。
龙啸天和真真跟了上去,黑衣人在法租界停下,进入一栋别墅里。
别墅外表看很平静,看起来象商人或军政人员的住所,阿辉被关押在这里?龙啸天对真真道:“我进去十五分钟后还没出来,你务必马上离开。”
真真愣了一下。“我不允许你去。”
龙啸天斜着眼角看她眼:“凭什么啊?我是你长官。”
真真犹豫了一下。“凭任务里没有这一项。凭对里面的情况不明?”
龙啸天笑了:“你们接到的任务都是配合我,你怎么知道有没有这一项?”说着抚了抚真真的头,“听话,阿辉可能已被我牵连,我怎能见死不救,如果我出不来,你自己回东北。”说着整理下衣服向大门走去。
真真有些发愣,稍有迟疑,冲龙啸天嘱咐道:“小心。”
看似平静的别墅,周围一定暗藏杀机。龙啸天观察下周围,院墙足有三米,从正面进,无疑会被打成蜂窝。龙啸天绕到后院,几颗葡萄藤的枝蔓伸出墙头,延伸到两米左右的地面。
龙啸天心里暗喜,紧跑几步,拉着藤蔓纵身跃上院墙,在院墙上俯四处观看,此处应该是个小花园,花草已经衰败,收拾得很清幽,衰败的花草上挂着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
啸天瞧了一会儿花园后面,房间里透出灯光,龙啸天从墙头跃下,潜行过去,透过玻璃向里张望。
房间内,刘家辉被绑到椅子上,两名大汉虎视耽耽的一左一右,他身上的衣服被踩在地下,半赤果的上身伤痕累累,白衬衫上透着斑斑血迹。隔壁房间,一名大约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孩在低语,两人背对着啸天,看不清脸,从女孩的身材上,龙啸天感觉很熟悉。
龙啸天回头看下花草,小对联仍在微风里飘荡,又瞧下房间,中年男子正对手下吩咐着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中国的对联,日本人的和服,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女子和中年男人侧身走向门口,灯光下,龙啸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突然僵住了,龙啸天的眼睛透过玻璃窗死死地盯住房间内的身影,他全身僵硬,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对面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六年,那张熟悉的瓜子脸,龙啸天使劲揉下眼睛,没看错,是龙晓云。
和自己一起生活六年的龙晓云是日本人?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不管他相不相信,事实摆在面前,房间内确实是龙晓云。
龙啸天心里一片潮湿,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她的好、她的笑、她的心疼、她的委屈……龙啸天把手掌摊开来,然后再紧紧地合住。龙晓云是日本人,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如果失去晓云,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要怎样继续,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
房间里两个大汉的对话声把龙啸天从痛苦中拉回,阿辉是被自己连累的,一定要救出阿辉,他强忍着内心的酸痛对自己说。
龙啸天此刻神情有些恍惚,他几乎无思考能力,想也不想破窗而入,两名壮汉措不及防,瞪大眼睛、不可思意的表情倒在他枪下。
解去刘家辉身上的绳索,两人跑向院墙。龙啸天如此莽撞破窗而入,阿辉对着他低吼。“你找死啊?”
龙啸天不抬头,表情麻木,仿佛没听见。阿辉疑惑回头看了眼,灯光下龙啸天脸色苍白如纸,五官几近扭曲,嘴唇渗出丝丝血迹,样子甚是恐怖。
阿辉吓得不敢出声,畏缩的指了下房间里的灯,龙啸天几乎机械性的抬手两枪把灯光打灭。
整栋别墅传出嘈杂的脚步和日语的叫嚷声,声音在向后院聚拢,阿辉借助龙啸天的肩膀纵身跃上高墙,伸出手准备拉啸天时,龙啸天却僵立着不动。
“快上来?”阿辉催促。
龙啸天还是那副表情,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两眼仍死死盯着房间的方向。子弹呼啸着从身边飞过,阿辉急了,抓起身边被子弹打断的藤条劈头向龙啸天抽去,鲜血从龙啸天的额头滴下,身体的痛苦仿佛把龙啸天猛然惊醒,他看眼墙上的阿辉,纵身而上。
院墙实在不低,对方扔来的手榴弹爆炸了,阿辉手上的藤蔓断落,一路撕扯着藤蔓摔了下去。
听到抢声绕过来的真真刚把阿辉拖开,另一个手榴弹就在他刚躺的地方炸开。阿辉爬起来就跑,真真无奈地追上。“长官呢?”
阿辉随手指向院墙。院墙上,龙啸天坐在上面仍雕塑般一动不动,任凭子弹弹道在身边飞舞。
院墙被手榴弹炸的一片片坍塌,龙啸天已是摇摇欲坠。他期待的身影终于出现,他不相信她会对他开枪。
房间里,龙晓云依旧一身和服,狙击枪瞄准镜的反光照在龙啸天脸上。
龙晓云怔了一下,龙啸天白净清秀的脸上纸一样惨白,眼里哀求、幽怨的神情盯着她,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含义,愤怒、背叛、疑惑、坚定。龙晓云有些迟疑,他不明白对面的男人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枪声响起,龙啸天倒了下去,倒下的瞬间,他恍惚中看到对方枪身漆黑的十字架……
龙啸天与墙壁一起坍塌,和服龙晓云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心头涌起莫名的伤感。枪响的同时,她听见男子发出一种动物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