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黄珍同往常一样附和了段奎的决定,但他那番微妙的表情变化却被蔡吉看得一清二楚。再联想到上次介绍水车时,黄珍关于两个月内在东莱推广水车的提议,以及之后段奎瞪他的那一眼。蔡吉不禁暗自揣测黄、段二人的关系,可能远没她之前想象中的那般牢固。
于是为了求证自己的判断蔡吉旁敲侧击地问道,“黄功曹,招募流民屯田需耗费大笔钱粮吗?”。
黄珍听蔡吉如此一问,便挂起职业化的笑容拱手作答道:“小蔡府君有所不知。招募流民屯田不只是给予土地如此简单。官府还需为流民提供种粮、农具、耕牛,如此种种皆需耗费钱粮。而眼下东莱所缺正是钱粮,否则官府也无须大肆招募流民屯田。”
说到这时黄珍脸上的笑意已全然被惆怅所代替。其实屯田制是一种变向的农奴制度。参与屯田制的百姓不仅要无条件分出一半收成给官府,而且还会因此被官府强制束缚在屯田上不得迁徙。若非眼下正逢“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乱世,老百姓是打死都不会卖身给官府参与这种敲骨吸髓的不平等制度。因此倘若官府在屯田之初不给于流民足够的好处,就算仗着乱世的契机也很难招募到流民屯田。
远的不说就以兖州的曹操为例。曹军起初招募流民屯田时,由于实惠少,又有军事编制束缚,因此就算流民被强制屯田,也多有逃亡之举。曹军真正大规模将屯田制推广开来,是在袁涣向曹操进言改进屯田制之后。当然眼下这些事都尚未发生,而曹操也还正窝在鄄城里盘算着如何从吕布手中夺回兖州。相较之下,蔡吉不仅熟知屯田制的优劣,还有后世诸多屯田之法为参考。倘若推行得当蔡吉完全可以先曹操一步成为屯田制的创始人。
因此就以招募流民屯田一事来说,蔡吉与黄珍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正所谓求同存异,多一个盟友就多一份助力。特别是对眼下的蔡吉而言,拉拢黄珍有助于她日后插手东莱政务。抱着这样的想法,蔡吉在假意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后,便向黄珍提议道:“黄功曹,可否先调拨一部分军粮用以招募流民屯田?”
哪知蔡吉话音刚落,身旁的太史慈赶忙上前劝阻道:“万万不可!小府君明鉴,军粮乃军心之本,不可擅动!”
黄珍跟着点头附和道,“太史将军言之有理。老夫也以为值此乱世不可擅动军粮。”
蔡吉熟知历史又怎会不知军粮的重要性。此刻面对太史慈与黄珍的齐声反对,她在赞赏两人时时为东莱着想的同时,亦微笑着向众人进一步解释道:“两位误会了。吉的意思是,以军粮招募流民编制成军屯田于各府县。命其忙时务农,闲时操练。须知,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而以屯田安置兵卒家室,使其出而战,归而息,一来可安军心,二来一旦有敌犯境,为保家眷兵卒定会以死守之心固之。如此这般便可做到,战不废耕,耕不废守,守不废战。”
“好一个战不废耕,耕不废守,守不废战!此法甚妙!”听罢蔡吉的一番解释,管统头一个拍手称赞起来。至于一旁的段奎则对此事表示缄默。因为照他的经验来看,眼前这女娃儿要么不开口,一开口总会闹出大动静来。与其跟着起哄,还不如先站在一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可正当蔡吉打算进一步讲解下去之时,太史慈却不无担忧地说道:“小府君此法确实可行。然兵丁若忙于屯田,势必会疏于操练。慈恐长此以往东莱之兵难成精兵。”
对于太史慈的忧虑,蔡吉十分能理解。确实,历史上屯田的军队战斗力大多都不强。但这些军队用来守备却是绰绰有余。特别是对土地的留恋往往会让这些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因此蔡吉跟着便向太史慈解释道:“子义兄所虑不无道理。故吉以为可先挑选出健硕之士编为府军,备以甲胄器仗,发以军饷,使其只需操练无需务农。另将筛选下来的老弱之兵编为屯军,将其安置于各府县屯垦。如此这般岂不是即有精兵,又不误屯田。”
“府军、屯军。真乃妙策。”太史慈听罢茅塞顿开地向蔡吉竖起了大拇指。事实上他之前还在为如何处理前任都统留下的那帮老爷兵而伤脑筋。如今正可谓瞌睡有人送枕头,太史慈大可以编制屯军为名将那些战斗力低下的老爷兵送去屯田。
而蔡吉则在太史慈的夸赞声中,回头向黄珍问道,“黄功曹,汝看此策可行否?”
“可行,可行。小蔡府君之策,真乃神来之笔。”黄珍抚模山羊须眉开眼笑道。不可否认,蔡吉这一招确实帮他解了燃眉之急。须知招流民屯田只需付一笔安置费就成,其成本远低于招兵。故照目前郡府所存军粮的数目来看,拨出一部分军粮再招一两万人来屯田是没问题的。加上眼下已招纳的二万余人,预期东莱郡民屯人数将达四万。如此规模虽不及当年曹操收纳百万青州黄巾屯田来得壮观,却也足以保证来年郡府粮仓充裕了。正所谓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一旦有了粮,他黄珍又何须再看段奎等豪绅的脸色。
想到这里黄珍不由自主地偷偷瞄了蔡吉一眼。说实话,当初若非段奎信誓旦旦地声称日后会请刘备来坐镇东莱,黄珍是不会同意让蔡吉这个样一个女娃儿来做太守的。哪怕她是蔡太守的女儿,哪怕她曾上城头抗击过曹军,哪怕她能得太史慈这等猛将的赏识。可谁曾想段奎从徐州回来之后,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仅没有按照诺言请刘备来东莱主事,甚至还表示将继续扶持蔡吉做太守。而段奎的理由竟是蔡吉拥有鬼才。一个女娃儿能有啥鬼才。就算她猜到曹操会后院起火又怎样。士林皆知曹操因杀边让之事与兖州世家心生间隙,祸起萧墙只是时间问题。在黄珍看来段奎这土财的目光太过短浅,才会被一女娃儿所玩弄。经过这两件事之后黄珍开始觉得段奎这人不靠谱。只是碍于段奎统领黄县豪绅,黄珍这才对其隐忍至今。
而之后蔡吉虽在灭蝗救灾一事上表现突出,但黄珍也只是觉得她是一个见多识广且心思缜密的神童而已。毕竟无论是灭蝗,还是以工代赈,具体操办者都是黄珍与管统。真正让黄珍体会出蔡吉有些门道的是这一次水车的推广。须知黄珍一直以来都没放松过对蔡吉的监视。无论是她去城西找赛鲁班,还是之后赛鲁班来太守府,都没逃过黄珍的眼睛。虽说黄珍不知二人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但就从赛鲁班高价买水车以及现下高调捐资之举来看,此事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段奎知道此事是个圈套吗?事到如今他当然也应该看出了其中的道道。只是这老儿眼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让他当初不肯捐钱修水车,现在又怎么有脸指责赛鲁班漫天要价。不过黄珍在对段奎幸灾乐祸之余,却也有些心有余悸。因为他思前想后发现,赛鲁班背后的高人似乎只有蔡吉一人而已。倘若真是如此,那这女娃儿就不是神童,而是多智近乎妖!
须知撇开年龄、性别而言,就算是成人男子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至少黄珍自己就没本事如此敲诈段奎这等豪绅。而通过眼前屯田一事,黄珍再一次领教了小蔡府君的不同凡响。黄珍清楚军屯这个点子不是蔡吉第一个想出来的。早在元狩四年,武帝击败匈奴后,就曾在国土西陲进行大规模屯田,以给养边军。而周边的陶谦、曹操、袁绍等人亦早已将流民编制成军屯田。否则黄珍也不会想到自封典农都尉掌管屯田一事。但像蔡吉这般能将屯田的分析得如此透彻的人还真不多见。更何况她还想到了将军队分为府军与屯军来解决精兵与屯垦之间的矛盾。
难道说眼前这女娃儿真是鬼才?黄珍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迷茫了起来。倘若蔡吉只是一个聪慧的神童,那黄珍大可暂时奉其为傀儡,直到有朝一日遇上明主再献城献人。但蔡吉的表现却已超出了神童的范围。黄珍可以断定以段奎水准的根本无法驾驭这等奇才。更何况以蔡吉这两个月的表现来看,此女非但不会甘于充当傀儡,相反她还是个极有抱负之人。问题就在这儿,难道自己真要奉一个女娃为主公吗?
蔡吉并不知晓此刻的黄珍笑容可掬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怎样一颗纠结的心。但她却清楚用军粮招募流民是在拆东墙补西墙。这种做法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要想使东莱郡在短时间里实现快速发展,就必须先为其注入一大笔资金。故而此刻的蔡吉打从心底里憧憬着东莱水军的初战战果。
而就在蔡吉暗自盘算东莱水军何时能满载而归之时,位于东莱郡东南方向的黄海上,一艘满载着货品的帆船正乘风破浪驶向大汉带方郡。只见那张被海风吹得鼓鼓的白色风帆上赫然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水鸟。熟知三韩风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船乃是弁韩伽倻国的贡船。
伽倻位于朝鲜半岛富庶的洛东江流域,与大海相连并有丰富的铁矿资源。伽倻人主要以农业,渔业,铸铁和贸易为生。伽倻人的记述,说是天地之初,有六个载有天子的大蛋从天而降。六个男孩破壳而出,十二天后长大成人。其中一个叫首露,成了金官伽倻的国王。另外五人分别建立了大伽倻,星山伽倻,阿罗伽倻,古宁伽倻和小伽倻。故伽倻国以水禽为图腾,奉金官伽倻为盟主,而其国主则自称首露王。
同这个时代诸多东亚小国一样,伽倻国也是通过朝贡体系每年定期与汉朝进行贸易。其主要是用铁器、稻米等物资来与辽东半岛的汉人交换各种奢侈品。不过相比三韩其他城邦,伽倻国人一直以来都颇为高傲。因为按照伽倻国人的说法他们的国主首露王曾娶天竺阿逾陀公主许黄玉为妻。对天竺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天竺公主不可能会有许黄玉如此典型的汉名。事实上根据后世的考古证实,这位自称为天竺公主的许姓女子,其实是光武帝时一个随家人逃亡海外的四川姑娘。而她和她兄长许宝玉带去伽倻国的也并非来自天竺的舶来品佛教,而是中原土产的道教。不过且不论许氏兄妹的谎言有多么地漏洞百出。至少伽倻国人坚信他们是高贵的首露王与天竺公主的子孙。故每一次伽倻国都会带上大批贡品前往带方郡交易,用以彰显其国力强盛。
然而正当伽倻国使节站在船头憧憬着这一次能从汉地换取大量奢侈品之时,船上的水手却突然骚动了起来。原来不远处的海平面上骤然冒出了两个小黑点,并占着有利风势急速朝贡船驶来。
“有海贼!”
“快,快,快!”
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吼,贡船上的伽倻水手快速拿起武器列于船舷两侧严阵以待。须知黄海上的船只虽不多,但每年这个时节总会有不怕死的刁民聚众打劫。由于伽倻国出产铁器,故对于海贼来犯并不躲闪,反倒是调整风帆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海盗船直冲上去。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两艘海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船上列队的伽倻水手一个踉跄纷纷东倒西歪。而等他们好不容易恢复平衡之时,只听嗖嗖嗖地一阵怪响,从对面的海盗船上突然喷出了数道烈焰。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伽倻水当即就被吓得目瞪口呆。一些水手甚至干脆丢弃了武器大叫“怪物”!而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