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来到码头之时,远处的海平面上已然出现了飘扬着蔡字大旗的战船。辽东的十一月寒风凛冽,太阳似乎总喜欢躲在云层的背后,吝于给大地带来些许温暖,天空中甚至还隐约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可饶是如此,此刻锦西码头上依旧还是人头攒动。因为包括林飞在内的每一个锦西城百姓心里都清楚,那个即将驾临锦西的少女使君不仅是他们的父母官,同时也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生存命脉。
经过刚刚过去的夏秋二季的忙碌,而今的锦西城已然聚居了约莫七万多人口。其中既有从青州移民来的头两批太平教众,也有不少躲避战乱的幽州百姓慕名来此定居。这点人口或许在中原算不了什么,但是在幽州,在辽东属国,却已及得上一个中等游牧部落的规模。只是相比全民皆兵的游牧部落,锦西城内的老弱妇孺比例相对较高,真正能被抽调出来参与战斗的青壮年仅占人口的两成。好在林飞在建城之初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其不仅将锦西城修建成了封闭式的城寨,还配上了不少墨门机关巩固防守。加之又有王烈等辽东豪强帮忙疏通打点辽东属国上下的关系。所以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匪帮或游牧民族兄弟来打牙祭。有了城寨的保护,不少移民们在经历过最初的惴惴不安之后,纷纷扛起锄头在小白狼河沿岸开垦荒地。
起先辽东夏秋二季宜人的气候以及肥沃的黑土地令移民至此的流民十分惊艳,以为从此以后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过上期盼已久的男耕女织生活。直至冰风从极北之地吹来,刚刚开垦出的良田几乎在一夜之间冻结,人们才意识到传说中冰封万里的可怕。且就在锦西百姓为已然露出獠牙的西伯利亚寒流忧心忡忡之时,来自东莱的船队适时地为锦西城送来了过冬的粮草,同时也再一次向众人彰显了一番东莱对锦西的控制权。
当身披绛红鹤氅的蔡吉自跳板走下船时,码头上响起了一片不小的骚动声。诚然不少太平教众早已知晓帮助他们自中原移民来此的父母官是个叫蔡安贞的少女。可真正见蔡吉的人却少之又少。人们丢蔡吉这位女使君的认知更多的是来自于“点蝗成虾”,“玄女下凡”之类的神怪传言。至于原本就消息闭塞的幽州流民更是压根都想象不到这世上还会有女州牧存在。
姑且不论锦西城百姓如何好奇于女使君的芳容。身为锦西城的建造者,以及实际管理者的林飞却知蔡吉此时此刻来锦西,对他以及锦西城都具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不,还未等蔡吉走近人群,林飞便率先领着一干城内主事,上前相应道,“见过使君。”
“林郎君不必多礼。”蔡吉面带微笑着环视了一番周遭的风景,不禁由衷夸赞道,“两季筑一城,林郎君真是好手段。”
“使君过奖。锦西城能有今日之规模全仗使君大力支持。飞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林飞谦逊地作了一揖。
“林郎君此言差矣。本府远在东莱无暇顾及辽东事务,锦西能成城乃林郎君以及在场诸君的鼎力相助之功。吉在此代众百姓谢过诸君辛劳。”蔡吉说罢以带着一丝优雅的微笑向众人点头致谢。直引得在场的主事们受宠若惊,连连口称不敢。
不过林飞却发现蔡吉在致谢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番自己的身后。于是灵机一动的他赶紧指了指不远处山顶上的一座道观,向蔡吉说明道,“于道长眼下正在太平宫修仙,要不飞这就派人去请于道长?”
林飞口气虽是恭敬,但蔡吉又何尝不能从对方的字里行间听出些许话外之音。此刻无论是于吉的故意避而不见,还是眼前林飞的话里带话,都让蔡吉意识到眼下的锦西城并不简单。不过想归想,蔡吉的脸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只见她冲着林飞大度地摆手道:“无妨。于道长乃世外高人,吾等怎能以俗事扰其修仙。”
林飞听蔡吉如此表态,倒也不急着当着众人的面拆穿于吉打的那些小九九。在他看来既然于吉已然萌生了异心,那自己就有得是机会同蔡吉商量对付那神棍。因此这会儿的林飞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拱手作揖道,“既是如此,飞在此代于道长谢过使君。”
眼瞅着林飞装模作样的架势,蔡吉在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之后,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林飞身后的一个壮汉身上,“这位壮士是?”
“青州人王烈见过蔡使君。”王烈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一旁的林飞则适时地上前介绍说,“王郎君乃辽东巨贾。正是多亏了王郎君在辽东属国四处打点,锦西城方能与周边各部族和睦相处。”
蔡吉何尝不知王烈乃是李敏的心月复,辽东的豪强。只是有许多事情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多谈,所以蔡吉也只是寒暄着说道,“原来是仗义疏财的王郎君。本府在东莱时就曾听人谈起过郎君在辽东的种种义举。今日一见,北地孟尝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当。李大人也时常赞叹蔡使君年少有为。”王烈客气地向蔡吉恭维道。
蔡吉听王烈提起了李敏,不禁月兑口问道,“哦?李大人也在锦西?”
“不瞒使君,李大人现下正在易水港。”王烈如实回应着。
蔡吉耳听李敏正在张清部的驻地,心想这与自己之前安排相差无几,便也跟着客套道,“原来如此,本府不久也要去易水港。到时候一定拜访李大人。”
一旁的林飞眼见蔡吉与王烈寒暄得差不多了,于是立马借机提议道,“使君,码头风大,不若先入府叙话。”
“那就有劳林郎君带路了。”蔡吉欣然点了点头,跟着便在林飞等人的簇拥下一路穿过了码头。在此期间原本在两侧看热闹的百姓眼见父母官自身边走过,宛若层层波浪纷纷跪地相迎。然而蔡吉本人对此却并不出面阻止,也没发表任何感人的演讲,而是带着和善的笑容,迈着从容的步伐,在众百姓恭敬而又好奇地目光下登上马车绝尘而去。诚然蔡吉的灵魂虽来自于一千八百年后的现代社会,但无论是史籍,还是这两年多来在东汉生活的经验,都明确地告诉蔡吉“等级”与“服从”才是眼下维持她统治的保障。
辽东虽是苦寒之地,但林飞当夜为蔡吉摆下的接风宴却并不寒酸。牛羊鱼肉样样都有,酒水也管够,唯有蔬菜的品种太少,除了白菜就是萝卜。这让在船上窝了一个多月的庞统等人多少有些遗憾。不过相比接风宴的菜色,蔡吉更关心的是出席接风宴的宾客。经过一番细致的观察,蔡吉发现席上的宾客大多数是像王烈那样的辽东本地豪强,此外也有几个辽东属国方面派来的官员。而作为锦西城主要人口的太平道方面竟只派了于吉身边的小道童王韫道贺。联想到林飞白天在码头上有关于吉在修仙的说法,蔡吉可以肯定于吉那老儿一定在图谋着什么。
不过蔡吉并没有因此在宴席上为难王韫,更没有傻乎乎地打听于仙师如何修炼。只是酒过三巡之后,蔡吉便以旅途劳累为由,早早地退出了宴席。不多时的功夫,林飞、王烈二人亦先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宴席上溜了出来。至于他们的目的地自然都是蔡吉的书房。
“使君舟船劳顿,吾等还来深夜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映着跳动的烛火,林飞与王烈双双向蔡吉拱手致歉。
经过白天在码头上的那段小插曲,蔡吉早料到林飞会来找自己,所以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公事要紧。林郎君、王郎君若有要事,但说无妨。”
有了蔡吉这番话语做开场白,林飞自然也就少了几分顾虑。却见他直起身子,带着名为忧心忡忡的表情向蔡吉进言道,“主公明鉴,飞今日深夜来访,实在是因为锦西城现下已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口。故飞与王郎君在此恳请使君为锦西数万百姓做主。”
说罢林飞领着王烈一同向蔡吉深深作了一揖,引得蔡吉连忙抬手相扶道,“林郎君何出此言?”
林飞被蔡吉如此一问,突然仰起头反问道,“使君可知于吉今日为何不曾露面?”
蔡吉虽料想到林飞此行多半是为了于吉的事而起,却也还是故作疑惑地摇头道,“郎君不是说于道长在道观修仙吗?”。
“那不过是于妖道敷衍使君的说辞罢了。”林飞冷笑一声挑明道,“其实于吉那厮根本没有在修行。其故意对使君避而不见是想给使君来个下马威。目的是为了让锦西百姓觉得他于吉不用听从使君的号令。”
蔡吉没想到林飞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给于吉扣了那么一顶诛心大帽子。要知道仅在半年之前林飞还与于吉处于同盟的关系。可此刻听林飞的口吻,两人竟似已成水火不容的趋势。面对如此大的反差,蔡吉不由谨慎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林飞身旁的王烈。
王烈似乎是从蔡吉的目光中读出了征询的味道,于是他赶紧一个抱拳附和道,“使君明鉴。林郎君所言非虚。于吉此人在锦西城向来嚣张跋扈,党羽众多,且时常以妖术蛊惑乡民。正是因为怕长此以往锦西会成于吉之禁脔,甚至重蹈当初黄巾之乱。故而林郎君才与在下一同冒险求见使君阐明于吉之狼子野心。万望使君及时出手诛灭此獠。”
眼瞅着林飞与王烈二人一唱一和,蔡吉心中的疑团不禁越滚越大起来。难道林飞已与辽东豪强结盟意图借自己的手除掉于吉?还是说于吉确实是野心膨胀,想利用太平道的力量独吞锦西城?无论是事实究竟如何,以蔡吉目前初来乍到的情形来说,贸然听信一方对付另一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此外在蔡吉此番幽州之行,于吉可算是整个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环节。就算他这会儿真有了什么异心,蔡吉也不想简单地从上将对方消灭。
于是在沉吟了半晌之后,蔡吉婉转地向林飞探问道,“林郎君莫不是同于道长有了什么误会?墨门与太平道可是老相识了啊?”
林飞被蔡吉如此一问不由地有些尴尬起来。没错,于吉说到底还是自己介绍给蔡吉的。此刻骤然说自己介绍的人有问题,换做任何一个诸侯都会怀疑自己的动机。可蔡吉哪知,这会儿的林飞确实是已经到了哑巴吃黄连的地步。如果说早前第一批太平教众来此定居时于吉只是目中无人,那眼下那位于道长、于仙师可算是将自己当做了神,锦西城的神。由于锦西城内太平教民众多,加之周边不少蛮族也受其“妖术”蛊惑奉其为神仙。因此林飞虽在明面上拥有锦西城的管理权,可整个城池实际上却是在遵从于吉的号令。身为锦西城缔造者的林飞如何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心血,被这样一个神棍收入囊中。
好在意识到这一点,且对于吉深恶痛绝的人不止林飞一个。以王烈为首辽东豪强同样不希望自己出钱出力造出的锦西城落入一介神棍手中。并且这神棍还是造成而今天下大乱的黄巾余孽。双方不久之后便一拍即合将于吉视作了共同的敌人。只不过林飞虽精通机关术,也小有权谋,可面对拥有大批拥护者的于吉,仅凭一些小手段并不能撼动这等神棍。此外于吉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让从前的合作者产生了忌讳。所以在城外的太平宫建成之后,这位于仙师便将王韫留在城内充当傀儡。而他本人则领着一干心月复搬进了太平宫,对外自然是美其名曰闭关修仙。
随着于吉躲入太平宫,林飞等人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狗咬王八无从下口。恰逢此时蔡吉率部来到锦西。林飞等人固然不会放过这一打破僵局的大好机会。而于吉之所以没有出面迎接蔡吉也未尝不是怕林飞等人给他暗中下绊。
此刻面对蔡吉的疑问,王烈当即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反问道,“使君可是以为林郎君在诬陷于吉?”
“本府相信林郎君的为人。然则有些事情不可只听一面之词。”蔡吉神色平静地和起了稀泥。
却不曾想蔡吉的话音刚落,林飞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摆到了她的面前,“此乃于吉数月来在锦西城的所作所为。使君大可派人去查。此书若有半句虚言,飞愿受使君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