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六,江之寒和母亲接到邀请去石厂长家里吃饭。关于轻工业局可能会调整印刷厂领导班子的传言,最后被证明是真实的。在调整工资和泼硫酸事件之后,轻工业局派出了调查组,下到厂里了解情况和征求意见。最后石厂长成了这次调整的最大赢家。老书记年龄到线,选择退休养老。老厂长调离印刷厂,去轻工业局另有他用。石副厂长正式被任命为厂长,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石厂长了。书记是空降的,对厂里情况很不熟。再加上现在的改革方向强调生产挂帅,而不是政治挂帅,石厂长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陈团长正式被任命为轻工业局党委副书记,石厂长得了江之寒带的话后,私下去拜访了陈副书记,建立了不错的私人关系。现在石厂长下面有根,上面有人,情况和一个月多前已有天壤之别了。
在这一切的变化中,江之寒扮演了很关键的一个角色,他启发了石厂长改革工资评级制度的思路,在硫酸事件中化解了危机,最后又帮助搭上了陈副书记这条线。陈副书记初来乍到,和石厂长正好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所以,石厂长才郑重其事的在家里摆宴相请。
吃过晚饭,大家坐下来说话。石厂长经过这些事,已完全不把江之寒当作一个中学生来对待,而是很平等的和他讨论一些问题。石厂长感叹道:“我现在看起来风光,其实也是被放在火上烤啊。现在产品竞争越来越激烈,短时间内如果不能扭亏为盈,很多看笑话的捅刀子的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江之寒说道:“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不过我常听我妈说,厂里只有一车间是赚钱的,其他三个车间都在亏本,是这样的吗?”石厂长说:“情况确实如此。一车间是做商标印刷的,有一些客户比如烟厂酒厂药厂有长期的合作关系,拿货批量大,利润空间也比较高,销售相对稳定。其他三个车间的很多产品是直接面对个人消费者的,现在不是很好销。一个呢,我们的机器要开机,大都是有一个最低量的,否则成本太高。这方面就没法和一些沿海的私营小印刷厂竞争,他们规模小,调头快,很小批量的业务也能接。另一方面呢,现在工业系统内部进口产品和合资企业开始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拼质量我们还有不小的差距。再加上一千多工人,两千多退休工人的福利,合在一起也是一个大的负担。我们国营企业又不能解雇工人,所以效率也比较低。”江之寒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您领导,在成本控制和销售渠道上下功夫,应该可以渡过难关的。”
告辞出来回到到家,母亲拉着江之寒坐在沙话。这几个月来,江之寒遇到的那些事情说不上多大,但对于这个平时一成不变的家来,确实算巨大的变化。厉蓉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家的人会成为报纸上热议的人物,抑或是会在厂长变更中成为重要的棋子。这一切的变化,厉蓉蓉看在眼里,是喜在心里。丈夫是个善良而且勤劳肯干的人,但厉蓉蓉觉得他站在一个狭小的人生坑道里,从未想过外面的风景。在这个家里,厉蓉蓉通常是拿主意作决定的那个人,终于她寄予厚望的儿子仿佛一夜间长大,看事情目光深远,连石厂长这样的也要放段,频繁问计。在厉蓉蓉心里,儿子已经成为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厉蓉蓉这些年来对自己工作从来都不算是开心的。繁琐而极度单调重复的琐事,上下关系之间的错综复杂,她虽然处理的还算不错,但这份工作基本就是为了一份工资,为了小孩能够稳定的成长。更重要的是,改变需要太多的勇气,而她没有一个能最后给拍板她拿主意的人。而现在,她感觉到不同,觉得儿子是个可以咨询可以依托的对象。
厉蓉蓉问江之寒:“你觉得厂子有前途吗?”
江之寒说:“这个我可不敢说。不过你们印的那些笔记本呀,扑克牌呀,还有其它那些文化用品,和很多外面卖的相比,花色陈旧,质量也不算上好。正如石叔叔说的,比上吧比不过质量,比下吧比不过价格便宜。一般来讲,这样夹在中间其实是很危险的。”
厉蓉蓉问道:“你觉得我这个工作有前途吗?”
江之寒不知道怎么说,母亲这个工作要求的不过是一个稳定,她这个年纪加上技能,要说发展前途还真是说不上。
厉蓉蓉问说:“如果厂里要裁人,我们这样年纪的大概易被裁掉的吧?没有文凭,年龄也不小了,要学新的东西也比年轻人慢。你说国营厂以后也会裁人吗?”
江之寒安慰说:“国营厂很可能会走上裁人这一步,但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你也不必太担心,有石厂长在那里,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
厉蓉蓉沉吟了片刻,说:“我有个想法和你唠叨唠叨,还没有很确定,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外公去世的时候呢,多年省吃俭用,是留下一点钱的,我和你爸原先是合计着留着这笔钱到你读大学时候用。但……但我现在琢磨着拿出一部分钱,自己出去做点小生意。我有一个以前的同事,辞掉工作去临江市场就摆了一个小摊,她说收入怎么也是拿工资的三四倍。我做了这么多年这个工作,实在是厌倦了,也不甘心就一辈子这样。但辞职这个事情呢,风险太大。正巧我前段时间我有个老毛病犯了,去咨询了一下医生,然后有找了一下你戚叔叔,他说可以去医院找熟人帮帮忙,办一个病退。我让石琳和她爸说了说,石厂长说只要医院那面开出证明,他这边一定保证办下来。”
江之寒一听,很是开心。他以前也不知道有病退这一步棋。要知道如果是病退的话,虽然奖金没有了,其它的退休工资和医疗保险都是不变的。这样一来,母亲既可以腾出手来试一试她想要做的事,又能享受国营企业退休职工的福利待遇,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江之寒唯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厉蓉蓉说:“不用担心。医生说只要不是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心情忧郁,复发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厂里虽然闲得发慌的人到处都是,我现在这个工作也不是轻松的,心情抑郁那是更不用说。”
江之寒知道,母亲这一辈子确实是心有不甘的,年轻时也一定也曾有雄心壮志吧,最后落到在一个效益不佳的工厂里打拚二十年却看不到任何前途。再加上江之寒深知母亲在人际交往上很有能力,做事情也很有魄力,所以他觉得应该鼓励她试一试。前些日子,江之寒还在同明矾讲,现在中州的小商业才刚刚起步,很多领域都是空白或者竞争不那么激烈。很多人现在出来做,其实并不是什么技能或者经营眼光高人一等,只是胆子够大。胆子够大,出来够早,就容易分到第一桶金。钱,总是越往后越难赚的。但具体到自己家的情况,江之寒自己还在读书,如果要搞什么辍学经商什么的,父母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他也觉得不必急于一时,以后的机会也多的是。现在母亲愿意自己出去做点小生意,江之寒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厉蓉蓉说:“我唯一的担心就是用了外公留下来的钱,他指定要留给你上大学的。万一做生意亏了,你上大学怎么办?”江之寒打断她说:“妈,钱不是靠存的,是靠赚的。没有什么事是百分之百能成功的,但畏畏缩缩就注定什么事都干不了。”厉蓉蓉说:“你爸估计也不会同意。”江之寒说道:“我帮你说服他。再说了,我们家民主专政,2票对1票,是一定能通过的。”他深知即使父亲不乐意,他也从不是强势的人,阻止不了母亲的计划。
江之寒问母亲:“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做什么?”厉蓉蓉说:“我想开一个小书店,兼卖一些文化用品。”江之寒心里想到,当年没读成书上了大学,在母亲心里深处到底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选择开店都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选择了书店。江之寒说:“我觉得书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这么大一个市区除了两家新华书店和一些摆地摊的,印象中没有什么像样的书店。不过具体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厉蓉蓉说:“给你讲就是来让你拿主意的。”江之寒拉着母亲的一只手说:“既然决定要做,即使最后不是做书店,也一定能找到个什么来做。我们不能畏首畏尾,不如这段时间你就加快时间去办好病退的手续,同时去个体户经营的执照申请事项,找找人,一旦定下来就争取能很快的拿到执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江之寒开始苦心思考开店这个事情。除了基本的练功和上课不能错过以外,他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计划和读书计划,把所有重心都放在了开店策划这个事情上。他深知自己虽然有些想法还算新颖,但实践经验太少,所以也去咨询了很多人的意见,也鼓励母亲多去向有相关经验的人咨询。譬如说象石厂长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做过个体生意,但是搞了这么多年生产,现在又统领一个多人的厂子,对库存运作营销这些东西都有很多独到的看法。譬如象林所这样的人,虽然自己不做生意,但辖区里面不乏小商小贩,对小商业的管理以及怎么和政府机构打交道是经验很多的。譬如象杨老爷子这样的人,江之寒去咨询他的建议,他一摆手说这个我不懂。但如果开始实在资金周转不过来,我还可以帮衬帮衬。
江之寒苦苦思索了一个星期,周末和母亲碰头商量了一下。厉蓉蓉告诉江之寒,病退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搞定了,医院证明开好了,石厂长这边厂里的手续也快速办好,但好像还要局里面还是政府最后盖个章,总之就是个走过场和时间的问题。石厂长已经对厉蓉蓉说,如果她想下周一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这件事情上戚处长和石厂长都帮了大忙,才办的如此快捷。至于营业执照的申请,厉蓉蓉也找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在相关机关管事的,说这个没有问题,到时候交给他可以比外面走程序快很多。
江之寒不由得对母亲刮目相看。也许厉蓉蓉不是那种特别有远见的人,但做事情风风火火,有决心肯吃苦,而且擅长人际关系,执行能力很强。江之寒越发觉得母亲成功的机会很大。他对厉蓉蓉说:“妈,你下周一就不用去上班了。要干我们就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吃晚饭的时候,江之寒联合妈妈和爸爸一顿辩论,最后父亲虽然有几分不情愿,还是象江之寒想的一样妥协了。
吃过晚饭,江之寒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深入探讨一些细节的东西。江之寒说:“总的来说,我们不可能把一切都准备得十全十美才开始,总之是要模着石头过河的,一边做才能一边慢慢知道怎么改进有什么要注意的。我咨询了很多人,自己也仔细想了很久,有四条是最重要的。这第一,就是地点。一个生意的地点是很重要的,找好了就如进了聚宝盆。找的不对,后来又要搬迁,对我们小生意来说成本太高,劳民伤财。这第二就是怎么定位。我们应该进什么样的货,什么样的货才好卖。这个东西当然要边做边看,但一开始目标定好了起个好头,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第三,就是要摆平各种关系,最重要的无非是城管,工商,税务,还有派出所。这第四嘛,就是至少得雇一个人吧,以后如果生意好恐怕还得多雇。你想想你要花时间吃饭要经常出去进货,要知道本钱小我们不可能一次进很多货的,那总要有个人守店吧。雇的人人工不能太贵,而且还得防着别招了内贼。还有一个进货渠道的问题,暂时量不大我们也不用想太多,就是直接去批发市场。”
江之寒喝了口水,接着说:“这第一嘛,我初步的考虑是要找一个租金不算太贵的地方,毕竟我们手上现钱不多。然后是要人流量大的。我觉得现在多是独生子女,娇贵的很,亏谁都不能亏孩子,所以学生可以是我们针对的一个大的消费群。那么,最好就是附近有学校的地方,还不止一个的。再往后想,地方的治安不能太差吧。关于这个,我准备下个星期出去跑跑看看。”
“这第二呢,象我说的,固然可以慢慢模索,但开始之前心里也应该有个数。现在都流行什么,大家都愿意掏钱买什么书,你那么多朋友同事都可以打听一下,心里也有个数。我也可以在学校。文化用品方面也可以。”
“其它的,可以先搁一搁。你可以先去跑跑进货的地方,到处看看,比较一下价格,认识一下人。等到地点确定下来了,一边装修,一边就要考虑理顺各方面的关系,还有就是开始招人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江之寒抓紧所有中午和下午放学后的时间,在不大的城区里到处转悠,像找到理想的地点。同时,他想要在学校里做个买书的市场调查,但相熟的人不多,又没有多少时间。想来想去,最后他就找了倪裳帮忙。大概的把事情缘由和倪裳讲了讲,江之寒说:“我这段时间没有多少空闲,而且认识的人远不如你多。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帮忙调查一下大家买书的喜好。”江之寒其实设计的就是两个简单的问题:
你和你家里最近买的三什么?
在计划中将来最想买的三什么?
江之寒之所以弄的简单,是因为太复杂大家也不愿意劳神回答你。江之寒对倪裳说,也不一定需要太正式,比如聊天时随便问问,大概有个答案也行。
个星期江之寒除了上课,根本不见人影儿。好容易等到星期六,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江之寒收拾书包就准备开溜。倪裳叫住他说:“等两分钟。”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递给江之寒。江之寒拿过来一看,不由张大了嘴。那是一份表格,上面写着自己的两个问题,下面是不同人的回答,随便翻一翻至少也有一百多人。
倪裳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有权的,但比江之寒家要好过不少。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母亲也在某机关坐办公室。江之寒和她讲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她对于这个男生还是挺佩服的。他不仅操心自己,还要替妈妈做生意拿主意,跑东跑西,俨然是家里的主心骨。倪裳在学校里可以说是人面极广。她想了想,就设计了个简单的表格,找每个班自己认识的人,让他们传阅一下,愿意填的人请帮忙填一个。倪裳觉得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实际上这事难度还是挺大的。因为不是学校官方的东西,没办法强迫每个人作答,所以靠的全是自己的交际人脉,换个别的人要想收集个三四十份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对于倪裳却是件相对轻松的事情。有好几个男生,一心要讨好倪裳,把表格拿到自己班里,找朋友熟人一个一个的填写,末了好回来邀功。有人问倪裳,这是你们学生会新作的社会调查吗?倪裳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
江之寒想到自己开口倪裳应该会帮忙,但从没想到她会如此尽心的去做这个。他看着倪裳,眼里满是感激,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这个被很多人议论说是精明的女生,利害的女生,强大的女生,能够操纵男生于手掌的女生,在江之寒的眼里其实是一个最善良的女孩,一个刻苦而谦卑的女孩,一个偶尔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的女孩,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美丽的女孩。江之寒心里说,你们,都不了解真正的倪裳;而我,才知道她骨子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的功夫,江之寒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半开玩笑的说:“涌泉之恩不知何以回报?今天先请你吃冰淇淋吧。等到我们赚大钱了一定给您分红。”倪裳摇摇头说:“你还是去忙吧。忙完了,也快期中考试了。还是不要耽误了的好。”
江之寒点点头,说好,便转身走出了教室。他紧紧的攥着手中的一叠纸,仿佛像抓着一份珍宝,生恐她从指尖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