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江市政府办公大楼,第七层市长办公室,胡建国到任后,沿用了田富民的装修,除了在墙上挂几幅水墨画,换一套新的文具用品,其它的装饰、设备基本没动。
办公室分为三间,最里边是休息室带卫生间,中间最大,约有三十多平米,办公桌坐南向北,靠近右边花园的落地窗前,摆了一套皮革沙发。
秘书室有道小门通过来,在秘书室里摆设了四五个单人沙发,两个茶几相连,这是给等候接见的干部休息所用。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办公室里只有省委常委,秘书长吴长军和红江市长胡建国两人。
吴长军不抽烟,不喝茶,也不喝冷开水、白水,专喝瓶装矿泉水。这个习惯有点生僻。但是他的酒量相当了得,号称省委第一,反正没人见他喝醉过。
听完胡建国非正式的督察工作介绍,吴长军面带微笑,眼前这位市长,算得上老交道,“红江这边的督察工作,由你牵头。省委的意思是,督促检查过程中,不能以‘钦差’自居,对下边的人颐指气使,也不能‘好人主义’,当‘和事佬’,做到到位而不越位,适当而不过当。要按省委领导的意图和要求开展工作,不搞想当然,不借题发挥,不擅自发号施令;当发现基层的问题和不足时,善意地提出建议,少指责,多商量。这些都是省委采用胡骄的观点。”
胡建国谈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能让别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倾听他的讲话。
不论是面对上级领导,还是下级干部,胡建国的眼神给人的感觉非常真诚,表情会适时变化,但不明显。
而且胡建国的眼睛不大,细小,偏偏眼睫毛很长,眉毛又黑又长,眉梢处弯下来,每当他皱起额头时,会出现三条纹路。
所以,平和时,慈眉善目,一有不满意的地方,立马让人感觉到威压迫人。
吴长君则显得儒雅,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话语速平缓,不急不躁,好像再难再急的事,在他面前显得轻而易举。
“秘书长……”
吴长君笑笑打断,“没外人,建国不要这么生分。明勇我们之间,何必分上下级。”
胡建国笑笑,“好,听你的。这次省委的意思明显要加重督察的力度,近几年来,行政的工作效率越来越差,很多部门甚至形成了比懒比舒适的不良风气,我想在红江这边,狠狠地抓几个典型,煞住这股歪风。”
胡建国虽然答应不叫秘书长,但接下来的话,却巧妙避开称呼,吴长君听得出来,心里没有任何不快,反而非常赞赏胡建国这种谨慎。
“地方上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你想利用这次机会……我看可以的。现在啊,文山会海,越演越烈。不用做具体明细的规定,他们不是小学生,行走坐站,什么姿态都可以,只要学习好嘛。是不是?”
吴长君说完,忍不住发笑,胡建国也跟着莞尔,“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有些部门,跟那些不听话、不主动上进的孩子一样,偶尔打几巴掌,才紧张起来。揣模到家长心情好了,又故态复发。所以我们先把脸板起来,不给他们什么好脸色,该打巴掌就狠下心来。”
吴长君点头同意,“行,敲打一下。反正也是检查他们的工作效率,工作成果,拿不出成绩来,当然要收拾。这次过后,还是要建立督察机制,从三方面入手,讲求实效;规范督察流程;建立公示制。这些不用记,省委已经开始着手,不用多久就会下文。”
随后吴长君把来红江督察的经过,介绍了一番。
“建国,昨天你爱人那边是不是传来好消息?”
胡建国点点头,这么多天来,他仿佛老了十岁,“刘教授说不能长期拖下去,不然会对爱菊的大脑产生影响,所以他决定冒险。”
“哦?有什么具体方案?”
“爱菊当初救的那个学生,刚好放署假,刘教授的意思,让我带他去,昨天胡骄的同事和小保姆都看到了爱菊有反应。我也同意试试,拖的时间越久,以后爱菊就算醒过来,智力、记忆力恐怕都会退化,关键是身体机能,毕竟爱菊也快五十岁了。”
吴长君叹气,“省长也很关心你呐,要你千万挺住,不论发生任何情况,务必要想想胡骄。嗯,说起胡骄,这次表现不错,这孩子知识丰富,脑子灵活。”
胡建国摇摇头,“还是显得太女敕,经验不足,在铁树差点闯下大祸。”
吴长君笑道:“年轻人嘛,激进一些没关系,他的出发点没错。这是可取之处,我还怕他接二连三遭遇打击,消沉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又有惊人之举。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胡建国嘴角泛起笑意,胡骄确实值得他骄傲,能在省纪委的看守下熬住三个月,在铁树碰得头破血流,经历母亲意外重伤,这么快又写了篇影响省委的文章,对于儿子,他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先让他陪陪爱菊,免得将来有什么遗憾。”
吴长君点点头,“不过,你也要有个准备,刘教授已经是国际知名的专家,他说冒险,那表示什么结果都有可能。省长的想法是,调胡骄到他身边去担任秘书。”
胡建国听得一呆,胡骄去当胡志忠省长的秘书?
见胡建国吃惊,吴长君继续说,“你不明白省长的意思?”
胡建吁口长气,“知道吧,省长想亲自带带骄骄。只是……我个人觉得不太合适。他太年轻,省长的工作很多,以他的经验,怕是穷于应付。”
“所以省长才点名要他。也不用多长时间,长则两年,短则一年。”
胡建国的脑门皱起来,慎重地说,“长君,我想,你带他更合适些。”
吴长君眉毛一跳,马上绽放笑脸,“此话当真?”
胡建国点点头,“当真!”
吴长群拍打着手,忍不住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哈哈,建国呀,我得多谢你啊!”
“谢我什么?”
“两瓶五五年的茅台,省长跟我打赌,说你肯定愿意让胡骄跟着他,我说你要把胡骄推给我。”
胡建国爽然大笑,“好啊,我倒成了你们的算计对象。那先说好,我要一瓶!”
看着胡建国反算计得逞的笑脸,吴长君摇摇头,指着他笑骂,“你这叫雁过拔毛。行,见者有份。不过,胡骄的事情,你亲自跟省长说,省得他怀疑我使诈。”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走?我要带着那个学生去南湖,到时我当面跟省长说。”
“早上吧,去凤凰那组人也在等着。”
马孝武早被胡建国秘书钱德忠接到了市委小招,此时正在看电视,心里却思量着明天见到李老师,应该怎么说?
脑海里闪过同学们拼凑出来的一段段说词,马孝武情绪十分激动。期末考试,他出人意料地掉到年级二百名之后,分数比期中考时高了二十几分,但名次反而掉了。
五中校长和老师们是最开心的,原本出名的烂校,却在半年之中学风大变,高二的平均分数生生提高了四十多分。
原本全校教职工一致要求,派出代表前往南湖看望李副校长。可是考虑到她的特珠伤情,只得打消此议。
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五中能有如此惊人的进步,可以说李副校长的功劳最大。所以在全校职工大会上,全体参会人员在校长的倡仪下,共同签名:以李爱菊老师为榜样,提高教学水平,提升业务素质,提速教学效率,为培养更多品学兼优的学生而努力工作。
红五中原本的校训是:勤奋、求知、谦虚、团结。大会最后,全数教职工通过修改校训,换成李爱菊老师提出的理念:平等博爱、兼优互助、快乐理想。
具体解释是,全校师生一律平等,关爱每一个人,兼攻多门特长,相互帮助,为实现理想而快乐学习。
马孝武想起离校前,教学大楼粉墙上新刷上的十二字,这是李老师说的,并且也是这么做的。
能成为李老师的学生,是人生最大的福份。可惜,因为他的行为,李老师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在事件发生后,红江开展严打的第三天,杀害黑三和打伤李老师的凶手被抓捕归案,接下来的半个月,红江的流氓团伙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今红江的社会风气开始好转,针对扫黑打黑行动,老百姓们拍手称快。
其实红江的这些小流氓混混算不上黑社会,前些年市委政府将主要精力放在发展经济上,为了改善投资环境,一些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这种现象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杜绝。
随着娱乐场所增多,各类治安案件也跟着频繁发生,但还没有出现真正的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杀人这类恶*件很少,大多数于群架,几十人打斗,属于可控范围,所以红江公安惯性使然,没有重视这种小问题,直到黑三被杀,也只是稍稍加强力度。
可偏偏出了李爱菊事件,所以红江公安局吃了排头,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陈文波一个月来,度日如年。
严打结束后,市委召开专题会议总结政法工作,陈文波逃过一却,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胡建国将他保下。
更出人意料的是,两天后,毛永成书记提名,副局长沈福政调到市委监察局任副局长,省公安厅刑二队副队长刘起峰空降到红江公安局,接任沈福政的副局长职位。
后来陈文波通过省公安厅一位同学打听到消息,原本毛永成想借此机会拿掉他,把沈福政推上去,但省委不同意,毛永成只能退而求其次。
陈文波原本是田富民的好朋友,两人从县里一起同事到市里,田富民走到哪儿,陈文波跟到哪儿。
毛永成事先没来得及跟胡建国沟通,直接跟省里汇报,结果省委没同意。毛永成又在市委会议上发难,被胡建国轻易化解。
通过这件事情,毛永成在红江干部们心里的威信受损极大,反而市长胡建国赢得了口碑。
且不管红江的是是非非。单说次日下午,马孝武一夜没睡好,眼圈发青,当走近李爱菊病房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钱德忠跟在胡建国身后,推开门后,见马孝武发呆,急忙招手,“小马,快过来。”
马孝武摇摇头,胡建国转身看着他,“没事,你只要照刘教授之前教你的,不用担心,李老师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非常高兴。”
马孝武倔强地咬着牙,不动,胡建国挥手打断钱德忠,陪马孝武静静地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马孝武才生硬地开口,“市长伯伯,我、我不想按医生教的说。”
胡建国点点头问,“为什么呢?”
“我不想在李老师面前说谎,我会跟她说心里话,还有……同学们要我捎带的问候。”
胡建国示意钱德忠去请刘教授。
不一会儿,胡骄也出来了,刘教授盯着马孝武的眼睛,“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孩子,你要明白,你的话可能救醒李老师,也可能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马孝武当然不敢胡乱做主,平时他胆子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对象换成李爱菊,只要对李老师有益,哪怕让他去杀人,估计也干得出来。
见马孝武低头不语,刘教授跟胡建国父子使眼色,然后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走,我们去那边说话。”
胡骄脸上满是焦虑,今天对于他和父亲胡建国来说,无疑于审判日,不能自己做主,一切交给命运决定。
要么,生。要么,死。
如果不幸,一个儿子失去母亲,一个丈夫失去妻子。
所以胡骄从来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地向满天神佛祈祷。
说实话,他不喜欢马孝武。把自己母亲的命运交由一个学生,而且还是个坏学生左右。这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忍受。
胡骄从小品学兼优,对于母亲舍身相救学生的举动,他虽然不情愿,但不能不认可。
可是救一个小混混似的家伙,胡骄当然有情绪。
只是他把这种情绪掩藏得很深。
差不多十分钟,父子两人看着远处,刘教授不断跟马孝武交流,从刘教授频频点头的动作看,应该是同意马孝武说心里话。
再次走回病房前的马孝武,神情严肃,但是没有之前的犹豫不安。脸上充满了坚定。
胡骄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马孝武……拜托……”
马孝武看着他,退后一步,朝着胡建国与胡骄并肩的方向,深深地鞠躬,“对不起。我会全力以赴。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我……”
胡建国急忙制止他,“孩子起来,我们相信你!”拍拍孝武的肩头,“去吧,不论结果如何,我们相信你会尽力。”
刘教授率先进入病房,胡建国父子站在外边,还有几名医生和护士严阵以待。
房间中间,拉上一道白色的屏风,只有刘教授跟马孝武出现在床边,其他医疗人员围在各种医疗仪器旁,神色紧张,一位负责人不断小声提醒注意事项,再次检查设备。
刘教授伸出头来,看向所有人,然后示意开始,他回到床边操纵一台仪器,紧盯着显示屏。
李老师的头部被吸进一个圆筒里,一束暗黄色的光照射在她的眼皮上。刘教授示意马孝武开始。
马孝武先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老师,接着慢慢地弯下腰,双膝跟着屈倒在地,捉起李老师的右手,孝武有些沙哑地开始诉说:“李老师,我是孝武,我来看你了……学校已经放假,期末考试结束了,我们八班的成绩只比尖子班差四十多分,我没考好,排在全年级209名。”
说到这儿,孝武停顿下来,胡骄紧锁双眉,心急如焚,刘教授示意继续。
“李老师,我、我们想念你,每天都盼望你回来。同学们让我告诉你,八班……59位同学,都是你的孩子……”马孝武声音不断发颤,喉间出现哽咽。
“对不起,李老师,都怪我!我发誓,从今后一定好好学习,拼命学习!我、我……同学们说,要做你的好孩子,不让你失望,我们每天晚上都要祈祷,求老天保佑你……我们需要你,老师,你快醒来吧,我错了……呜呜……”
马孝武的额头触碰着李老师的手,泪水狂涌而出,胡骄低下头,心想,他也不是那么差劲。
“老师……你知道吗?我、我们,都在暗底里叫你、妈、妈、妈…妈……我们是你的孩子……呜呜……你是我、们的妈、妈……孩子、需需、需要妈妈……妈、妈怎么、可、可以抛下孩子……不……管……”
孝武拼命压抑的哭声在病房的空间里来回狂奔,所有人紧紧地看着仪器,刘教授神色凝重,胡骄不敢再看,头抵在父亲的肩膀,身子跟着孝武的哭声抽动。
那一声声“妈妈”叫得所有人脸色发僵,有几个护士不断擦拭眼泪,胡建国紧闭双眼,嘴唇发白,钱德忠紧紧地盯着他。
刘教授抽空看向胡建国,示意他能不能坚持,胡建国冲他摇摇头示意没问题。
整整过了两分钟,马孝武的哭声渐渐平息,泪眼红红地看着李老师,嘴里无意识地叫着妈妈,没声音。
整个病房只有仪器的“嘀嘀”声。
胡骄觉得,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他已经有些挺不住,生怕医生突然站起来,对他们父子说“我们尽力了……”
“注意!”刘教授颤抖的声音已经严重走调,明显压抑着亢奋。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
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声,虚弱地,断断续续地发出来:“再……叫……声……妈……妈……”
这是母亲的声音!
胡骄和马孝武同时尖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