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省委督察处信息科,胡骄接到正式调令,三天内办理完交接手续,正式出任南诏省凤凰市仝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这个消息在督察处没掀起多大的风波,知道的人都很平静,见到胡骄,大多是公式化的祝福。
二十五岁成为副县级,虽然多少有些令人吃惊,可了解胡骄经历的人,都能释然。提为副处,完全是机缘,原本在地方上,怎么也得老老实实熬上五六年,才有可能升到副处。
胡骄命好,恰好碰到母亲见义勇为、舍己救人而身负重伤,出于照顾病人的考虑,这才把胡骄调到省委办公厅督察处,一个相对轻闲,看起来无足轻重的部门。
谁知道才来没多久,一篇文章捅出去,督察处升为副厅级,胡骄原本正科的行政级别,跟着水涨船高。
而且胡骄调到督察处几个月,基本上没怎么正常上班,难得来几次,还是因为留守人员不足。
现在李爱菊老师已经出院,在南湖省委大院,胡骄的新家里静养,省政府指派了一名省人民医院脑伤科副主任医生,当李爱菊老师的专业康复指导,每周只到医院科室挂诊复查即可,其它时间,以帮助李爱菊老师康复为主。
胡建国每周都要回到南湖,其它时间在红江也不住家里,住市委的小招。那里有专门的服务人员,生活上,他一个人,倒不显得麻烦。
所以胡骄的工作再次回到正轨,之前他已经从父亲口中得到消息,再回仝县,固所愿也。
只是与李鹃的婚礼,只得再次推迟。
原计划九月初,教师节之前举办的婚礼,两方家长考虑到李爱菊的健康状况,决定再等等。反正两人已经拿到了结婚证。在法律上成为合法夫妻。
这段时间胡骄过得很舒心,来不来上班,没人管。他每天陪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李鹃上班时,陪着妈妈说说话,讨论名著,谈谈音乐,跟小菊一起帮妈妈做做按摩,让她保持愉快的心情。
李鹃下班后,要么去李鹃家吃饭,要么两人陪母亲吃饭,小两口通常是隔天轮流。到了周末,两家人聚在一起,李明勇和胡建国抽得空来,还能到郊外走走。
两层的小洋楼,李爱菊喜欢在小园的草地上看书,一把遮阳伞,躺椅,青青的草地,明净的天空,秋日的暖风,一书在手,一杯清茗,一个多月下来,李爱菊脸色明显红润,身子有些发福,却越发显出中年妇女的富态和高雅。
和邦慧没事的时候,经常跑来凑凑,跟李爱菊在一起,心境平和,心情愉悦,每每让和邦慧感叹,李爱菊才是真正懂得生活、享受生活的女人。
李压和王建新单独宴请胡骄,临别酒,人多了没意思。再说胡骄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交情,倒是省委副秘书长高历的老婆,信息科的另一位大姐徐慧不请自到。
在胡骄连连告罪声中,自罚三杯后,徐慧才算放他一马。
见胡骄态度诚恳,李压和王建新两个发起者反而不好意思,跟着自罚一杯。
李压亮亮杯底,“徐姐,是我考虑不周啊。不过也怪你!”
徐慧讶然,看着李压,知道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不请吃饭,还怪我?
“嘿,你今天要是说不出道理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徐慧不漂亮,大方活泼,在督察处跟人打成一片,比她年轻的,叫声徐姐,比她年长的,叫小徐。
逢人就是一张笑脸,待人热情,最有特色的就是眼睛,不大,但里边总是含着善意。
就像现在,嘴里明明说得凶巴巴的,可眼里全是笑意,李压摇头晃脑地说,“怎么不怪你啊!谁让你越活越年轻!我有顾虑是不是?这儿三个大男人,就你一个美女,咱们不在乎,要是有人乱嚼舌头,把话传到高秘那儿……这就不合适了。”
徐慧笑眯眯地看李压一本正经地胡说,“鸭子的马屁功夫见长,来,姐奖你一杯。干了!”
王建新和胡骄哄然大笑,这叫马屁拍到马腿上,李压苦着脸,接过徐慧手里的酒,干了。
“徐姐,你可是咱们处里最有爱心,保护弱小的模范了,怎么能狠心催残我这付小身材呢?”
徐慧拿起一只空杯,注满酒水,慢条斯理地说:“好。考虑到鸭子的身子太差,姐陪你喝一杯,这酒可是粮食精华啊,多喝点有益身体发育。干了!”
胡骄已经笑得控制不住,东倒西歪地拍打着椅子,鸭子唉声叹气,不能眼睁睁看着徐慧举着杯子,只得接过,又一回干了,“我算是体会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同志们,要打醒精神啊,千万不能被老好人的外表所蒙蔽。得得,姐,亲姐姐,我亲亲的姐姐,你饶了我吧,我错了!你别再倒了!”
徐慧还他一大白眼,“臭美吧,又不是给你倒的,想喝?你直说啊,哦!明白了,你喜欢喝我倒的酒?”
李压使劲摇手,如受惊的小鸟,身子不断往后缩,“我今天才真正见识到好人的厉害之处,使起坏来,比坏人更坏。”
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压使劲地捂着嘴,徐慧见他这样,哪还绷得住,噗嗤一声笑起来,看向胡骄,“科长,敬你一杯,祝你工作顺利,大展鸿图。”
王建新一直在旁边笑眼静观,等胡骄跟徐慧碰杯喝完,一起坐下吃菜后,王建新才缓缓开口,“小徐,本来我们打算明天再请你的,没想到你亲自杀上门来。我这么说,绝对没有糊弄你的意思。既然来了,那干脆都说出来吧?”
徐慧喝了两杯后,两腮飞起一抹艳红,“王处发话,我哪敢不听呀。科长,我们家老高也要到凤凰去。”
胡骄咧咧嘴,这消息来得突然啊!
邓生泥前次上来三天,估计情况不容乐观,省委方面一直没有明确的意见。胡骄没去打听,也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想不到省委拖了一个月,最终却是副秘书长高历胜出。
王建新小啜一口杯中酒,“我也是昨晚才听到风声,今天看到你出现,这才印证了猜测。说起来高秘也是时候下去挑挑担子了,这下咱们办公厅,一次出去两人,同一个地方,好事。”
胡骄哪还听不出王建新提点,绕到徐慧那儿,倒酒,举杯,“徐姐,我之前自罚了三杯,这杯,表示感谢。这两天,我暂时不去打扰高秘,一切麻烦徐姐!”
徐慧依然巧笑如故,“慢慢喝,姐可比不上你们这些大桶子,科长,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我们家老高也说了,以后还得靠你们凤凰本地人支持工作。”
几人边喝边聊,王建新不时讲一些凤凰市的工业、基础建设等事情,让胡骄不断思考。
最后,王建新提酒,“今天聚到这儿吧,反正胡骄如今安家落户在南湖,咱们有的是时间。”
先送走徐慧,三人寻了个茶室,一壶碧螺春,茶室里放着轻缓优美的小夜曲。
点上王建新拿出来的中华烟,胡骄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忍不住,“王老师,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王建新吹着茶水,语带调侃地说,“当初,你那禁闭的回报。”
胡骄没听明白,难道高历也参与到那件事?不能吧,吴系基本上已经被常系连根拔起,还祸害了和家。
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胡骄,李压满脸笑意,王建新接着点明,“胡骄啊,你太小瞧自己。不过,这也难怪。你当初咬紧牙关三个月,硬挺过来,可能对你来说,只是无妄之灾,祸从天降。至于事后,逃月兑大难,已经庆幸不已。你却没想过,自己的经历,已经为你攒下了足够的资本!”
抖拌烟灰,王建新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胡骄的表情,见胡骄开始认真思考,他才继续说,“至于你父亲和李副省长,他们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你,要怎么怎么弥补。对不对?”
胡骄点头,确实,谁也没再提谈那件事情。包括他自己,从出来后,除了得知刘洁是吴昊的妻子,受到打击外,根本没把禁闭的事情放在心上。
王建新老神在在地看着胡骄,“你不妨换位思考,如果你是领导,在选择提拔干部人选时,面对有你这样经历过纪委调查,守口如瓶,值得信赖的人,和跟自己关系不错,但没经过考验的人时,你会如何选择?”
王建新这一问,胡骄恍然大悟,这些是不能摆在桌面上讨论的准则,更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
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误,谁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干完所有工作,总需要人分担、合作。在商场上寻求伙伴,肯定以信用为重,官场同样如此,而且更严苛。
所以在这方面,胡骄已经占取了巨大的先机和优势,他本身经过了考验,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信用。
在上级领导提拔任用干部时,所谓的亲信,即是亲密的、值得信赖的人,称为亲信。在潜规则里,能不能让上级“信得过”反而成了升迁任免的关键。
正好,胡骄让人信得过。本身有文凭优势、有才学、有理论,再加上强势的后台,和不错的家庭出身。只要不触犯到某些大人物的底线,趋势崛起,纯属必然。
胡骄想明白这些,不得不感叹,如果不是王建新一席话,他至今还蒙在鼓里,还在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大难不死,时来运转,被领导重视。
殊不知道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名堂。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胡骄发自内心的感概,没有丝毫矫情。
王建新坦然而受,“我不说,迟早有人会告诉你,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你父亲他们希望你能自己领悟,这样才能真正融合贯通。我这样做,倒显得多事了。”
不等胡骄说话,他接着问:“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省长和秘书长同时点名,要你当秘书?”
胡骄点点头,王建新说:“这就对了。所以,我今天不说,早晚有人会提点。现在都清楚了吧?”
胡骄再次点点头,清楚了!
再不清楚,白读了几十年的书,也不符合那个混混流氓无赖留给他的精明。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听到胡骄这句感叹,李压拍手笑道:“对,我跟王处学的正是这个,也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大的感悟。这方面,王处绝对是专家级。”
王建新摆摆手,自谦道:“不过比你们多了几十年的碌碌无为,多些经历,多些看法,所谓人事有代替,往来成古今,我这把老骨头,能发挥多大的余热?还不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胡骄诚恳地看着他,语气十分郑重,“王老师,从今往后,我执弟子之礼。请您务必教我!”
王建新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下,胡骄端起一只空茶杯,重新注满水,站起来,郑重向他敬茶。
“好好好,好!我王建新这辈子一事无成,没想到临老了,却在这官场沉浮中转了一圈,更没想到,能碰到你!”
李压也跟着学样,端起一杯茶递到王建新面前,却被王建新笑骂:“你小子少卖乖!老实呆着!”
李压一缩头,嘿嘿傻笑着坐回去。
接过胡骄的茶,受了三鞠躬的拜师礼,这对师徒名分正式定下。
重新落座后,王建新激荡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看向胡骄的眼神透着亲切和关爱。
“每个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不论怎么过,时间不会等人。所以,要充分利用好时间,来世上走一遭,方才算是:上不负苍天,下不愧黎民。如何使人生产生最大价值?需要认真、仔细、务实地规划、设计,设计好你要走的路,规划好你将来的发展,然后一步一个脚印,一点点去实现。明白吗?”
王建新此时的状态,仿佛老树逢春,枯藤发芽,整个人闪烁出智者的光芒。
见胡骄点头,王建新伸出手指开始分析,“人生分两大部分,生活、工作。在生活上,你已经步入婚姻,只要维持感情稳定,善待家人,基本上不会出大问题。至于工作,就眼下而言,你去仝县任职,不过是上头的人想把你年龄磨大点。只要正常开展工作……就算你违纪违法,影响不超出南诏,你同样不会出问题!”
李压吓了一跳,赫然地看着王建新,“处长,没这么夸张吧?”
王建新自得地笑着,“换作是你,估计没戏。胡骄不同,你的人生设计,必须牢牢地依附他。这个,我早跟你谈过,至于你心头服不服气,我们拭目以待?”
李压抓抓头,“我当然服气,不服不成啊,胡哥这经历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再说,他现在是我姐夫,跟着他,总比……咳咳。王处你继续。”
胡骄听到他后边未完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他说的肯定是“总比被我妹妹欺负强。”
王建新看向胡骄,继续伸出手指,“在新华从政难,政体上看,从科到部,共有八步!至于村级干部,不适用你,而且你现在已经跨入第三步,副处。接下来一年,不发生意外,那么,你可以稳稳地进入第四步,正处。之后呢?正处之后,你有没有想过?”
胡骄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没想过要当多大的官,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多大的野心。”
“这不是野心!是事业,一个男人的事业。而且,你完全有条件、有资格创造自己的事业。正处之后,到副厅,估计现在南诏的政局不会出现太大的人事变动,但不能不防!万一,李副省长和你父亲外调任职,你一个人在南诏怎么办?这就需要认真设计!设计好自己的事业发展,设计好自己的班子,团结一部分人到身边。等你真正独立的时候,你才能带领他们实现各自的人生价值。”
听到这话,李压马上举手,“胡哥,我第一个投靠!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王建新等胡骄慢慢消化他灌输的观点和理念,他看好胡骄,不只因为出身,更因为胡骄的聪明才智。
这就跟一个绝世的雕刻大师,碰到一块千古美玉一般。
“你要分析你的长处、优势、和强项,也要认清自己的不足、弱点。人无完人,对别人可以装佯,对自己,一定要实事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千万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你的未来的道路,一步之差,有可能粉身碎骨,可以说是步步艰辛、步步凶险。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脚踏实地。这方面,只要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尽力提醒你。”
胡骄点点头,这方面他倒是没有充行作势的喜好。
“至于人才,州县上的人,你慢慢发掘,这些人中,优秀的也只能主政一方,独挡一面,他们的工作经历限定了思维方式,更加看重眼前利益,缺乏长远目光。当然,不排除异数,比如你父亲那种人,呵呵,碰到这样的人才,你不能错过,如果,不能拉拢,你记住,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转头看向李压,“包括他在内,如果有一天,他对你怀有二心,一定要使尽各种手段,务必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迎着王建新森然的目光,李压汗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