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哈哈”一笑,道:“我平时说话是很沉闷的,但心情好的事情,灵感突发,就会时不时地迸出一句有点歪理的话来。”
李清照道:“这么说来,你现在心情很好?”
李唐笑道:“前有美景,后有美女,所谓心旷神怡,莫过如此,你说我心情岂能不好?”
李清照听了这略略有些调笑意味的话,丝毫不以为忤,忽然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你就知道我一定是美女?”
李唐暗道:“可不能说得太绝对了,否则要是她真的相貌一般,岂不是正好打击到她?”于是,他微微一笑,道:“世间美丑要分两种,一种是体态撩人,面容瑰丽的;还有一种是满月复芬芳,千里沁人的。前一种只能在短短的二三十年以内被世人所称道,后一种却是千年之后,还有人临渊凭吊,感怀追思的。小姐满月复都是锦绣文章,样貌长得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单凭着小姐的旷世之才,也足堪称天下第一美女了。”
李清照娇躯微微一震,呆立半晌,才忽然说道:“那么你想不想看一看‘天下第一美女’的容颜呢?”
李唐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如果方便的话——”
开玩笑,能不愿意吗?这可是偶像,不仅仅是李唐一个人的偶像,还会是千百年后无数人的偶像。若是有机会看,却当面错过,以后想起来都会后悔死。
李清照忽然向前凑近一步,道:“今日天气有些热,请问官人可以帮奴家把这张恼人的面纱揭了,投入这池塘之中吗?”
李唐心下一惊,这,这是什么话,这似乎有些勾引的意思啊!刚才赵明诚那小子还说过,按照大宋刑统,同姓之间,是不能成婚的——
他努力平静了一下子,才有些口干舌燥地笑道:“佳人钧旨,岂能不遵?”说着,便把手向李清照的面纱探了过去。
眼看就要探到李清照的面纱,李唐心下紧张得越发厉害了,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而手也随之开始颤抖。不过,他很快就发现眼前的玉人儿身体似乎也在颤抖,很显然的,她也很紧张。
这一下,李唐就完全轻松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抓住那面纱,一把掀开,顺手便把它扔入了眼前的池塘里面。
随着习习的凉风,那张粉红色的面纱随风轻轻飘起,就像盈盈起舞的仙女在空中摆出各种杂耍的姿势一般,时而像一朵盛开的花儿,时而像一条天空中的彩虹,时而又象是轻轻游动的鱼儿——
终于,它落在了水面之上,被那进京的流水卷起,瞬时间就失去了踪迹。
而展示在李唐面前的,就是一张绝美的面孔。
大概是因为少见阳光,加上常年戴着面纱的原因,这张面孔显得有些苍白,但却显得十分端正俊秀,浓浓的秀眉上带着一丝幽怨,鼻梁高高*挺起,证明这是一个骄傲自信的女子。但她的眼神却是那样温婉,里面射出的幽怨光芒直可把铁石心肠的人都融化了。
总体上来说,她未必有胡清儿那样的绝色,但却有着一种比胡清儿更为惹人怜爱的幽怨之气,以至于李唐第一眼看见这如花颜容的时候,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年头不是惊艳,而是心痛,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痛。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啊,她那颗小小的心脏里,该藏着多少忧郁和无助啊!
李清照看见李唐一幅目瞪口呆的样子,那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一丝红晕,却并没有低下头去,反而是把头微微抬起,但她那一双妙目却不知道瞟向了何方。
李唐看见她这个明显有着鼓励色彩的动作,心下的那种心痛更加浓烈了。他喟然地叹一口气,淡淡地说道:“何苦,这是何苦?”
李清照收回目光,直视着李唐,一眼看见李唐那怜惜的目光,她鼻子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
李唐轻轻地说道:“不要憋着了,想哭就哭起来吧!”
忽听“哇——”的一声,李清照便扑在李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李唐却既不出言相劝,也不俯身相就,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李清照的香肩,就像对待一个宠溺的孩子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清照才从李唐的怀里爬起身来。此时的她,眼珠子红红的,鬓发有些凌乱,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李唐温柔地笑了笑,道:“站累了吧,你有什么委屈,就坐下来说吧!”
李清照这才忽然感觉脚心一阵酸麻,她这种缠足的女子,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段路,走起来都比别人费神得多,更何况是站在这里和李唐说了这么一大阵子的话。于是,她便轻轻地挪动身子,在石凳上坐下来。
“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抛下我们父女两个撒手西去了。我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一直都希望有个儿子。所以,他一面以一个男孩子的标准来教我诗词文章,一面又以一个女孩子的标准来教我三从四德。因此,从小,我就不仅需要在诗词文章上不输于他的那些学生,又在仪态上不输于一般的大家闺秀——”
李清照的那张小嘴微微张阖,声音里含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但这话在李唐听来,却不由心下咋舌不已。要知道李格非可是太学正,他的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遴选出来的尖子中的尖子,一般的女子想要和他们比诗词文章简直是不可能。就是以李清照天赋异禀,要比上他们,所要花的功夫也难以估量。
何况,那些太学生们只要努力攻书就好,而李清照却还要熟读《女经》、《女则》之类,还要学习仪表气度,平时生活里处处都要小心自己身为官宦人家大小姐的身份——
“后来,我的才名就渐渐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李大人家中有一位天才的小姐,我爹也大觉脸上有光,对我的管束也就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而因为名气与日俱增,不少官宦人家的小姐都主动过来和我结交。这样,我的身边就聚集了不少莺莺燕燕,倒是热闹了不少。而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大家经常来这里划舟吟诗。”
说到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李清照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仿佛回到了当初一般。
“但是——”李清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悲痛之色,“近些年来,朝局动荡,一大批的官员先后遭到贬谪,而我们这些女子就像无根浮萍一样,水浪想要把我们推向何方,我们就只能被送到何方——”
她虽说得隐晦,但李唐却知道她所指的就是当今皇帝勤政之后,对“元佑党人”——也就是因反对“熙宁变法”,而被前些年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重用的那群保守派——的一场大清算。李格非本人就属于反对变法最为激烈的“元佑党人”,能和他们家亲近的自然多半也是“元佑党人”了。
这就难怪几年之内,李清照的那群闺中密友就各奔前程了。
对于这些事情,李唐还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毕竟,这是国家大事造成的,李唐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而已,根本就无力影响朝局的走向,所以此时即使是安慰,也会显得苍白无力。
李清照脸上显出更为令人心颤的哀色,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爹也沉默多了,对我的事情,早就没有前些年管得多了,他的容颜也一天一天的愈见苍老。我如今是多么希望他能象当年一样,因为我背书背错一个字而用戒尺抽我,因为我吃饭的时候发出了声响而恶我一顿——”
“所以,你就一心想着帮你父亲分忧,而落入了赵家父子的彀中?”李唐终于恍然。
李清照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先生——”
“你还是叫我慕武兄,或者干脆叫大郎吧,‘先生’二字,我听着实在难受。”
李清照俏脸微微一红,说道:“慕——慕武兄,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恐怕也将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可以为我放歌一曲吗?”
李唐脸色一僵,顿时明白过来。既然发生了刚才的事情,赵家父子自然不会对李格非客气了。作为“元佑党人”中的坚定分子,就算不象苏东坡那样被流放到岭南开荒起码京中是呆不下去了。
而且,即使是李格非侥幸逃过一劫,得以留在京中,恐怕李清照也永远不会再见自己了。既然是一段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感觉,也只有挥动慧剑,尽早斩断,否则会祸患无穷。李唐现在终于明白到了这里李清照为什么会这样完全放开怀抱——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
一时间,李唐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失落,他心下忽然产生了一个令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难道我喜欢上她了吗?难道我喜欢上了一个才看清面目不到半个时辰的女子?”
他努力平抑下心中的颤动,故作轻松地说道:“唱什么呢?我可没有唱歌的天赋。”
“就唱那首《模鱼儿》吧,那不正是一首曲子吗?”
李唐点点头,开口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
李清照打着拍子,也跟着唱了起来“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唱到最后,两个人都潸然泪下。
李唐心下激荡之下,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一把抓住了李清照的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