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却摆摆手,道:“不然。下官虽然年轻,但官场上的成规,还是要遵循的,只是下官身受委托,不敢不来见赵舍人啊!”
赵挺之兴趣大起,问道:“哦,想不到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了,还有人想着来探望老夫,真是让老夫感念啊!只是不知道却是哪一位呢?”
沐云双目凝视着眼前这位和他同样被誉为铁血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这个人,赵舍人可未必乐意见到。还记得前些天朝堂之上,那个阻你出任知贡举的那个人吗?”
赵挺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哼,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莫非又有什么新鲜花样拿出来?哦,我倒是忘记了沐推丞是大理寺的属官,还管着他的案子哩!怎么样,莫非他是承认了诬陷本官,请沐推丞代为致歉吗?可惜太晚了,老夫素来恩怨分明,对于视我为友的人,加倍视之为友,对于视我为仇寇的,加倍视之为仇寇!所以,老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辈!”
说到罗有德,赵挺之心下虽有的怨气顷刻间就全部爆发了出来。他今日本就精神压力极大,这时候再受到刺激,说话就变得越发激动,简直是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沐云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挺之的过激的反应,直待他平静下来,这才淡淡地说道:“赵舍人不必如此激动的,其实,罗补阙倒并没有致歉之意,他只是请下官来递一句话:“他昨夜做了一场梦,梦见一个姓鹿的和一个姓郑的两位老朋友来找他讨债。他就告诉那两位朋友说,他们找错人了,真正应该找的是你赵正夫赵舍人!”
赵挺之一听此言,脸色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脸色瞬息变得苍白,一双努得老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沐云,嗫嚅道:“不,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招供?”
沐云微微一笑,道:“他不可能招供什么?”
赵挺之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但面色依旧潮*红,虽然经过一场大雪之后,如今这外面的天气十分寒冷,但他脸上却依稀有汗珠冒出。不过,他仍是咬着牙齿,说道:“沐推丞此言是什么意思,请恕老夫鲁钝,难以理解!”不过,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任谁都能听出他不但是懂了,而且是很懂。
沐云微微一笑,道:“绍圣元年(公元1094)3月,你因为忽然发现以前喜欢过,又被拒绝入你府中为妾的歌姬竟然成为了户部某位郑姓郎中的正妻,还为这位郎中生下了一子,你心中不忿之下,便命罗有德弹劾之。你们找出他昔年和苏大学士往来唱和的诗稿,经过一定的篡改,交给陛下,说他和苏子膽一般,对先帝不敬。陛下当时震怒,未听分辩便将这位郎中贬出了京城。”
“绍圣五年7月,你和中书省的其他几名官员勾结,利用栽赃陷害这样并不高明的办法,把时任中书舍人的某位鹿姓官员赶出了朝堂,不久之后,你自己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中书舍人之位。而这一回,递章弹劾他的,还是罗有德。”
“本来,这些也不算什么,偏偏这两个人年纪都不甚大,贬官上任的途中却偏偏都‘染病’亡故了。这就不能不说有些奇怪了。当然,作为你来说,永远都不必担心有一天会有人找上你来讨这两笔血债,因为不论是对付那位姓郑的,还是对付那位姓李的,你都是站在幕后推动,并没有来到台前。就连雇凶杀人你都是找的你最忠实的追随者——罗有德。”
“你认为只要这样,就可以把他永远地绑在你的战车上,永远也没有办法摆月兑你的桎梏,对不对?只是你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固然是一个永远也不敢宣之于口的秘辛,对你又何尝不是?你难道还能用这样的事情来威胁他不成?所以罗有德背叛了你,你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诧和自责多一些。你惊讶于自己掌握了他这么多秘密,他竟然还敢背叛你。到了这个时候,你才倏忽发现你掌握着的他的不法之事虽多,但每一件里面却都有你赵舍人自己的影子在。你竟然无法拿出一件来威胁他!所以你自责,你觉得自己驭下之道还是太失败了,根本无法应对突发之变!”
“当然,你更加想不到的是,你不敢拿出这些物事来威胁他,他却敢拿出这些物事来和你携亡!你一直都小看了他的勇气。”
这一大番话说完,沐云便饶有兴致地看着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赵挺之。他在等着赵挺之跪下来向他求饶,他觉得一个平日里十分威严的人跪在自己面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但令他颇为意外的是,赵挺之并没有跪下来,而是咬着牙继续死硬:“沐推丞的这些故事,老夫听得也觉得十分精彩。只不过,故事就是故事,在没有事实根据之前,它注定只能是个故事而已,或者,连故事都不是——只是谣言!老夫就是参你一个诬陷,沐推丞,你觉得你冤枉吗?”
沐云“哈哈”大笑,说道:“下官在地方上任职的时候,就听说过赵舍人你大胆泼辣的风格,今日一见,竟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悍几分,佩服,佩服!也罢,既然舍人想要证据,下官这里倒是带了几张物事,赵舍人想要一观吗?”
赵挺之吞了一口唾沫,说道:“求之不得!”
沐云也不拖泥带水,便从袖中抽出两张纸来,递给了赵挺之。
赵挺之顺手接过,只瞄了一眼,便说道:“沐推丞莫非又要行罗有德那厮栽赃之事吗?老夫字体虽然鄙陋,但习文练字多年,总算是养成了一些风格。你这张纸上的字体,只要是一个眼不瞎,心不愚的人,都不会认为是出自老夫之手吧!”
沐云“嘿嘿”一笑,道:“赵舍人说的是,这确实并非出自你老人家的手——这不也正是赵舍人你的高明之处吗?给下属写便条的时候,都要找人代笔。这也是下官为什么这么欣赏赵舍人的原因。心狠手辣之余,又心细如发,除了错用了罗有德,你这些年在官场上,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失误。”
赵挺之冷笑道:“代笔?沐推丞,笔迹不对,你就说是代笔,你以前断案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明明不是某人杀的人,你偏说是他所为,当人家提出不在场证据之事,你又说他是雇凶杀人?若你一直都是如此为我国朝社稷效力的,老夫便无话可说了,你要说老夫做了什么饿事都随你吧!反正当今天子天目如炬,谅也不至于闭目塞听,被谗言蒙蔽了圣聪的!”
“哦?”沐云心下真是越来越佩服赵挺之了,“不过,下官的话并没有说完。关于代笔一事,下官是如是推测的:赵舍人这些都是机密之事,找外人代笔,以你的谨慎,必不放心,因此要找都会找自家人。而你家中唯一还留在身边的自家人,除了几名只是略略识得几个字,写出来见不得人的滕妾之外,就只有三衙内德甫兄了。说起来也是下官一时好奇,便找了一些三衙内平日的文字来一比较——嘿嘿,你猜怎么着?”
赵挺之脸上泛起一种难言的红光,忽然,把手上那两张纸往嘴里一塞,就这样在沐云惊愕的目光中生生地把它吞了下去!看着赵挺之那张老脸上现出的得意之色,沐云很无辜地说了一句:“赵舍人竟然如此饥饿了吗?竟然连纸张都要吞吃?只可惜下官今日并没有多带,就委屈舍人只能吃上两张了。唉,其实早知道,下官就不必抄得那般辛苦了。”
赵挺之一听此言,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说道:“你想要如何?参劾我,利用我的鲜血来染红你的乌纱吗?”
沐云淡淡地笑道:“赵舍人不必惊惶,下官只是想和舍人你合作而已!”
“合作?”
沐云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合作。为表诚意,下官可以再透露一点事情给正夫公你知道。那就是,上次罗有德弹劾你的事情,其实就是下官指使的,下官本来就是想把你弄下去,好为下官我腾出一个位置来的。不过,自从上次罗有德弹劾失败之后,下官就改变了想法,象赵舍人这样的人才,若是除去了,国朝不是就少了一根擎天之柱了吗?”
赵挺之讶然道:“你是意思是——”
“继续当好你的官,哦,不,应该是争取再往上面升一升,像你正夫公这样的人才不入宰执,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挺之此时也渐渐听出这沐云绝非寻常身份了,但现在自己有这样的把柄留在他的手上,即使是一个大火山,对方让他跳下去,他也不敢不跳下去。所以,他对沐云的这番话只能默认。他只是有点疑虑地说道:“只是下官如今身处这件大案之中,恐怕就算是想为推丞相公出力,也不可得了。”
他这话已经是赤*果果地表忠心了,以上官之尊,竟然直称对方为“推丞相公”。
沐云阴阴一笑,道:“赵舍人放心,你的冤屈,在几日之内必然洗清。说起来,你也是幸运啊,本来我们是打算扶持你隔壁那个蔡尚书而打压你的。只可惜他这个人为官实在太过狡猾除了贪污受贿以外,竟然查不出他有什么致命的把柄!既然是我们无法掌握的棋子,我们只好将之彻底抹去了!”
赵挺之听着这话,心下一寒,终于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