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走出宫门,天色已经颇为不早了,自然也不必回衙门了,便径直向自己家行去。
再次经过孟忠厚的新府邸的时候,李唐特意抬头看了一下,心下大为讶然。本来,李唐一直大宋是一个慢节奏的社会,这里的人们办事并不讲究效率,就算是禁军也是如此。但待得过了几个时辰,他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府邸已经是初具雏形了,这样的办事效率,让李唐很是吃惊。
而令李唐更为吃惊的是,那些禁军竟然好似并不满意目前的进度,在几个军官的指挥之下,还在拼命地干活。看他们那样子,仿佛今日之内不把这房子建好都不愿歇手一般。
李唐暗暗忖道:“看来陛下确实给了他们很重的奖励承诺啊,不然的话,这些人哪有如此拼命干活的!”
李唐看了一阵子,见这些人只是低头干活,心下倒也没劲,正要转身离去,忽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喝道:“李解元!”
李唐自从中了探花之后,就几乎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而此时他明明穿着一身官服,却还是被人如此称呼,更是莫名其妙。他连忙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个肉球正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
李唐愕了一下。他倒不是没有认出这胖子,他只是诧异于这个胖子居然会如此的苗条——相对苗条。这胖子不是别人,恰是当初带个小妾来找李唐看病的孟老实。李唐万万没有想到,这天下之大,他和孟老实居然还会相遇在东京的街头。
孟老实笑着来到李唐的面前。他如今笑起来,虽然眼睛也是眯得很小,但至少还能从那一条缝里看清里面黑溜溜的眼珠子。而且他走路之时,动作虽然也还是有些难看,但也称不上举步维艰。当然,他变化最大的地方就在于他脸上愁绪尽去,如今脸上挂着的,却是一脸灿烂的笑意。
李唐和孟老实虽然并没有多少交情,但在这异乡看见老熟人,还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他笑着说道:“孟员外,好久不见!我看你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心下着实欣慰哩。怎么,孟员外,如今在做什么营生,竟做到东京来了?”
孟老实憨憨地笑道:“解元——哦,应该是县尊见笑了。小人那点小生意,在歙州都难以做下去,更别说这京城了!京城里不论是做哪一行生意,总有很多人和你争竞,岂是那么容易的。小人此来东京,倒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纯是因为私事。”
李唐“哦”了一声,既然孟老实声明了是私事,他就没有兴趣打听了。不过,他如今在这汴京城也算是半个东道主了。既然遇上老乡,他倒是很愿意好好招待一下的。当下,他笑道:“咱们今日能在这东京的街头相遇,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缘分了。我看不如这样,此地离舍下只有短短一段脚程,你不如去我舍下歇一下脚,咱们也可以叙叙旧。”
孟老实听了,脸上笑意更浓了,但却摇摇头,道:“县尊的盛情,小人心领了,不过,我家的那小祖宗也厉害着呢!小人若是不按时回去哄他,他翻起脸来,全家不得安宁哪!以前没有孩子的时候,全家都盼星星、盼月亮的希望有个小子出世。可真到了这小子从他娘肚子里钻出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儿孙都是祖宗啊!”
孟老实虽然嘴上说的苦恼不已,但脸上的笑意却是不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他这话,语气说是在抱怨,倒不如说是在炫耀。
这一点,李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他连忙笑道:“原来孟员外已经有了孩儿了,那倒是要恭喜了。你说得很是,小孩子就是祖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既然如此,你还是先回去吧,莫要把这位祖宗惹恼了,弄得全家不痛快!”
孟老实嘴上说道要走,脚步却没有一丝要移动的意思。他的谈性从他的脸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来。他笑了笑,道:“说起来,还要亏了李县尊呢,若不是你,小人说不定就连这样一个难伺候的小祖宗都难抱上了。今日这府邸后还没有修好,待他日修好了,县尊经过的时候,一定要进来歇歇脚,让贱内敬你一杯水酒!”
李唐一听,愕然道:“府邸?”他回头指着正在修建的这座府邸道:“这府邸是你家的吗?”
孟老实一张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故作矜持地笑道:“说是小人家的,也不算,是小人兄长家的。小人自幼被过继给堂叔,后又随着父亲做生意,辗转来到歙州。本来,小人以为这一辈子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东京的,可最近皇恩浩荡,给我兄长赏赐了不少的东西,如今又赏了这样一座宅子。有一句话,小人说了县尊可不要到处乱穿啊——听说,皇上有意重新立我家小妹为后!
小人的兄长也是一个老实人,这样一份荣宠岂有不惦着小人的。所以啊,小人便变卖了家产,拖家带口来到了京城。说句实话,听说县尊你也在东京为官,小人也很想前去拜会的,只是一时还没有探听清楚县尊的住处,加上家里的小祖宗着实闹腾的厉害。就将此事搁下了。今日小人只是过来看看这府邸新建的情况,不想却与县尊不期而遇,当真是有缘得很哪!”
李唐一听,暗暗忖道:“可不是吗?一个叫孟忠厚,一个叫孟老实,忠厚老实,可不正是一家人吗?只是没有想到孟老实这胖子长成这模样,他那个妹妹倒是很有几分姿色呢!”
孟老实摆明身份,李唐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便宜小舅子。自从上次那件事情之后,李唐见到孟皇后,心里就有些愧疚,连带着见到他的家人也有些愧疚起来。
“的确有缘得很,有缘得很!”李唐干巴巴地笑着。
孟老实见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县尊有事,便先忙去吧,小人也不和你多聊了!”
李唐笑道:“如此告辞!”便转身离去。
这时,御街的后面,两个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双目倾注在李唐的身上,眼中射出难以掩饰的恨意。
另外一个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前面的李唐,眼中闪过一丝惑然之色,道:“吕兄,前面的乃是开封县令李慕武。他虽然和咱们没有什么交情,却也是咱们的同年呢。他的职衔未必高于咱们二人,但却精于岐黄,能为皇上诊病。皇上在医术上对他的信任,甚至都超过了太医院的那帮子天下名医了。而且,听说他还经常在皇上面前针砭时弊,颇为皇上所欣赏。就连内侍押班童贯都和他有着很不错的交情。此人——”
到这里的时候,他若有深意地望了望旁边的那位“吕兄”,才轻叹一声,道:“真是咱们的榜样啊。吕兄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若是有一天能得皇上如此的信重,就算是死了,也算是值得了!”
原来,这“吕兄”便是新科榜眼吕颐浩。由于赵煦最近在慢慢地清理一些容易被诸王收买的下层老臣,而用一些年轻有为的臣子替上,他的运气很好,短短时间之内就成了一名监察御史。和其他的言官一样,监察御史这官的特点就是品级低,职权大。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官见了他都要让三分。
而和吕颐浩走在一起的那人便是新科状元周淮。周淮也是沾了赵煦任用新人的光,被封为主客员外郎,他的任务就是配合主客郎中接待外宾。元丰改制之前,这接待外宾的差事是由鸿胪寺负责的。元丰改制的时候,把鸿胪寺并入了礼部,设置了主客员外郎这个新的官。
这主客员外郎虽然也是小官,但却也是很容易升迁的一个官。因为这个官窑经常接待辽、夏来的使者,在这接待的过程中,这些使者往往会为难主客官员。若有谁能既安置好这些使者,又不至于堕了大宋的声威,那对于宋廷来说,就是一件很值得称道的事情,升官就指日可待了。
吕颐浩是一早就对李唐不爽了。
其实,他和李唐第一次见面,还曾经指导过李唐卖字画。但也是那一次让他见识到了李唐的字。在他看来,李唐的字简直称得上不堪入目。以字推人,李唐这个人平日肯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货色。再到后来,又传出李唐诱骗甚至拐带人家女孩子的事情,让他对李唐的感官进一步下降。然后,又传出李唐竟然金榜题名,而且排名就在自己后面,乃是堂堂的探花郎,他心下对李唐的这种不悦就更加强烈了。他暗暗觉得,这样一个人品低劣,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能成为堂堂的探花郎呢?难道大宋朝廷无人了吗?
不管怎么样,吕颐浩对李唐开始由厌恶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恨意。
而周淮虽然本来对李唐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但他却有把柄落在李唐的手上。就凭这一点,他对李唐也是有着强烈的戒备之心的,若是能多拉一个人和李唐作对,只要不需他亲自出手,他倒是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