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叹道:“素一妹子那样要强,哪里会求我照顾你?她最初找我,只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她的孩子承继她的仙体,而不是孩子生父的魔体……她说,她很想留下孩子随她修仙,可她绝不要生下一个半魔半仙的怪物。我只知她受了魔界高手引诱,却不晓得孩子父亲会是魔帝之主,便回昆仑遍查各类古籍,替她寻觅清除胎儿来自父体魔气的法子,逐一告诉她……”
所以,后来生出的我,连昆仑众仙尊都已看不出任何魔根,被当作根骨绝佳的修仙弟子吗?
我忍不住问了困扰我多时的问题:“那么,我母亲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想清除我身上的魔气吗?”
师父眼眸便黯淡下去,怅悔答道:“这事怨我,都怨我!我找到的法子,虽施展法门不一,却都是以本身仙灵之力强行压制胎儿体内魔气成长……那时你是毫无根基的小小胎儿,素一妹子却已是地仙之躯,且天份极高,修为不比为师差多少。我本想着,她要克制胎儿体内的元魔之气,该是轻而易举,竟从未细问过孩子父亲的事……我不知道诱辱她的人会是魔帝陌天行!媲”
“是陌天行……又如何?”
“当年魔祖与天地同生,几可与开天辟地、肇立乾坤的盘古大帝抗衡,其一脉相承的后人无不天赋异能,便如你这凤凰弟弟天然便有清心净化之力一般,魔帝后人天生便可以召唤统领天地间的元魔之气……”
从前虽听陌天行大致推断过一番,但此时再听来,我还是觉得血都渐渐冷了。
“于是,我在我母亲月复中时,便能引来源源不断的元魔之气,逐渐摧毁了我母亲一身修为?”
“并非你摧毁了你母亲的修为,而是你母亲一意要克制甚至斩断你体内的魔根……后来我发现她的情形不对,虽不敢细问孩子父亲的事,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想劝她放弃这念头。了不得生下孩子后丢给她父亲,想来他也不会不养。”
“母亲不肯?”
“不肯。她那拗性子,再不肯听人劝。她说,她绝对不会生一个半仙半魔的怪物出来。若真生出这样的怪物来……”
师父掩着胸口喘息,瞥着我顿住了口。
“若真生出这样半仙半魔的怪物来,她亲手把它掐死,是不是?”
我的牙齿上下打着战,格格作响,却笑着接过师父的话头。
师父微露讶异,苦笑道:“原来,真有母女连心这回事儿。她……她的确是这么说的,我怎么劝也不肯听,眼见得她一意孤行,渐渐把八百年的修为全都费在了胎儿身上,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怎么都想不通!”
师父当然想不通。
因为他怕触及母亲伤心事,应该始终不曾问起过母亲和陌天行相处的细节。
他自然不晓得,母亲便是偷听到陌天行声称玩腻她,并打算以她所生的半魔半仙的女圭女圭还嘲讽挟制她,这才绝望离去。
陌天行虽然寡情自大,但终究和母亲共同生活了五年,早已料到母亲宁死也不会如他所愿,生出那么个半魔半仙的女圭女圭来。
我问:“后来,母亲终于耗尽灵力而死?而我,虽然魔根没有完全斩绝,到底也能开始修仙了?”
师父低叹道:“不错。她一身修为尽数注入你体内封锁魔气,只为你能修仙。她临终时再三吩咐,一定要让你修仙,并且要修成地仙,修成天仙,完全断绝从你生父那里传来的魔根……她死得太屈,拼了八百年修为和一条性命,只求你能修仙,我自然不能违拗她最后这点心愿。”
所以,他好端端一个万人尊崇的仙尊,不顾师门戒律,不顾仙魔有别,把魔帝的骨肉带回昆仑,不辞劬劳辛苦抚育教养……
“你虽魔根未清,但昆仑仙灵之气浓郁,我又多方设法,再加上你跟我去阆苑,误打误撞遇到了这只白凤凰,残余魔气终于也被清除干净,虽差点被天尊察觉,从此倒也能安然修仙。”
凤雪闻言,便又往我身边偎近了些,眉宇间颇有得色,只是再看一眼师父垂危的模样,又耷拉下脑袋。
我侧头问他:“小雪,你那时便知道我是魔了吧?”
凤雪诧异看我,“不知道。我全不记得了。只是如果修仙的人身上有不对劲的气息,我可能不知不觉便会去清了它们。”
就像在酆泉狱,他清我身上的魔气,不知不觉连师父施在莲身上的术法也清了……默查如今体内气息,仙灵之力已被压制得全无踪影,而令我瞬间强大的气流依然流动于脉络之中,只要心念略起,立时能按石屏风上记录的心法自如运用。
我手足冰凉,轻轻道:“我母亲八百年的地仙修为,只是封锁了我的魔气,却不能驱除魔气,更不能斩去魔根?”
“对……仙道或魔根,俱与元神魂魄联结,即便你失去肉身,那与生俱来的魔气,以及你母亲压制魔气的仙灵之力依然存在。只是……”
师父打量着我,苦笑道:“只是这两股力量互相牵制,被封锁了整整两百年后,再被诱发出来,居然已经彼此融合,不再是纯粹的元魔之气,更不是纯粹的仙灵之气……这事我当年并不曾料到,但你母亲天资非凡,居然已经想到了。她跟我说过,元魔之气延展包容性极强,必会慢慢溶去压制它的仙灵之力;融合大量仙灵之力后,元魔之气也会不复原先的霸道黑暗,渐渐转作另一种非仙非魔之力。”
我看向自己双手,再看看那厢静虚的尸体,“便是……现在我体内的灵力吗?”
“是……若你能修成地仙,修为超出那股力量,便能慢慢将其化解;但你若在这之前堕入魔道,提前唤醒了这股力量,以魔道心法的兼容并蓄的特点,即刻便能将这股力量收作己用,却难免被它惑了心志……”
我练了石屏风上的魔道心法,无疑算是堕入魔道了。
蚀仙洞内魔气浓郁,所以我给惑得连景予、凤雪都杀;而此地并无魔气,我只是杀机盈胸,再无半分容让良善之心,却还认得出景予,晓得他是我夫婿……
景予一直静静倾听,此时却跪直身,恭谨问道:“敢问六师叔,若是误堕魔道,提前唤出这股力量,又当如何?”
“误堕魔道又如何?”师父握紧我的手,呵呵笑了两声,“素一妹子临终时再三地嘱托我,务必教她的孩子修仙,务必不能让她的孩子堕入魔道。她还说,若发现她的孩儿堕入魔道,务必将她斩除……可她这话,信得吗?”
景予怔了怔,立刻道:“自然信不得。”
师父很满意,“对,她只是被陌天行骗得狠了,终究连自己的性命都断送,怨气太深。若她自己养上两百年,看她舍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斩了么……”
他打量着我的模样,又得意地呵呵而笑,“这便算入了魔吗?我瞧着挺好,挺好。”
他捏捏我的手,然后模到我的手指头,定睛细看了,笑容才有些僵。
我用我好容易长回来的右手用力握住他,学着他的样子呵呵而笑,“师父这次折的莲身,我瞧着也挺好,挺好。”
只是少了个小手指而已,师父的手艺已经大有进益,大有进益。
师父便笑得更大声,灰白的脸庞甚至有了一丝血色。
他甚至扶了我的手强挣着坐起身来,笑道:“还是免不了,得修补一次。”
我正待说不妨事时,一道浅银流光飘过,景予所施的固本归元心法已被撤去,我顿时身体一轻,已还原为一堆叶碧枝女敕的莲藕。
“师父……”
我唤他,便见眼前清圆洁净的荷叶轻轻地飘动,师父一身邋里邋遢的破衫烂袄,狼狈不堪却笑容可掬地坐在我跟前,胡乱擦着口鼻间的鲜血,然后从景予手中接过巾帕,小心地把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拭去,才丢开巾帕,拈起小小的荷叶片儿仔细琢磨,艰难地施以法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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