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先不说你们父子情深,你又急于报恩。更紧迫的是,起义者是你的至亲。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就算你们形同陌路,你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想你并不是徘徊不定,而是早已经做了决定,你一定会答应你的父亲。你的箫声纠结,是因为你不堪自己做的选择,心魔缠绕,无处可发,只得吹箫聊以自慰,寄托心境。这跟借酒浇愁恐怕是一个道理。”
不知何时,他已经起身,长身玉立,背对与我,只留下一个近在咫尺的背影,远在天边。
“你可以看透我的心思。那么,你预备为我解酒吗?”
“是。”我也撩开袖子,闲闲起身,走到竹林的花荫底下,“以往是你替我治伤。今日我便结草还恩,做一颗醒酒药。”
我蹲下来,拾起地上残落的菊瓣,走到他身旁,轻轻打开他的手,把菊瓣放在他的手心,最后合上他的手掌。
“还记得陶渊明吗?”他低头默默看着手中的花瓣,略微清看我一眼,我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为了弱妻幼子,几次三番涉足官场。最后终于以一篇归去来兮辞潇潇洒洒的结束一切纷争。历史上的隐者不计其数,我却只对他另眼相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低垂着睫毛,凝视着我的目光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因为陶渊明很干净。”我不经意的笑出声来,“陶渊明是真正的干净,他不像婴儿,婴儿的纯净是廉价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他的洁净就像是千年不化的雪山,把所有最肮脏的东西沉积在山下的土壤里,把腌臜作为自己傲然的资本。没有人是圣人,一生下来就可以超月兑世俗,只做自己。因此,他曾经沉沦,曾经徘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和无形的自己做斗争。可是他胜利了,他终于找到自己心灵的净土,菊花圣地。从而得到超月兑人世的快乐与平静。所以我并不钦佩仙人,他们无需呕血,只凭着天资,即可以获得心灵的永生,看透世事。他们只是高高在上,没有人的污浊卑贱,同样也没有人的高洁傲岸。”
他忽然就笑了,如凋零后的一树梨花重新开放,光彩更胜,“原来这就是你说我更像仙人,而不是隐士的原因。”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短路了,结结巴巴:“才……才不是呢!这都哪跟哪啊?”
他的笑容更加明亮,在夜里,却有一种太阳的光辉。
“我若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倒是受不起你的赞誉了。”他缓缓走近我,“我记得陶渊明曾经对他的朋友说想让儿子出仕。他说他的淡然是因为已经看过了繁华,繁华到淡然固然是一种意境,可他的儿子却没有经历过繁华。这样的平淡对他的儿子来说,是残忍的。正如只有饮遍了美酒的酒徒才最有资格说清水至味一样,所谓平淡,必须得繁华的背景,才不至于寡然。”
我附和的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默然道:“不过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卷入政治,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
“我也只愿在淤泥之中,保留莲花之洁。”
他闲闲挥手,将一手的菊花撒落在地,极尽潇洒风流。
我看着他,恍惚的莫名所以。
风吹竹影,凉月于指尖盈盈一晃,流光飞舞。
他摇白纤长的身姿,掩在溶溶月色,扬扬落花之中,衣袂飘举,恍如天人。
我情不自禁的开口缓缓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是我喜欢的诗。虽然这里既无笛子,也无杏花,却有二十四桥的吹箫玉人。”
他笑若薰风,将系在腰间的萧用指尖捻起,送到嘴边。“好美的诗。今天无笛,却有箫;无杏花,却有落菊。而我这个萧散的吹箫人,也想借着好诗的光,附庸风雅一番。”
我还没有回过神,一曲空明的玉箫声已经随风入耳。
清风响万松,寒玉奏孤桐
飘飘渺渺宛如仙乐,一杯薄酒,未饮先醉。
更令人叫绝的是他潇潇洒洒,清心而奏的模样。芝兰佩玉,落落风中。
玉箫明月空闲,惟有青衫如玉,惊破残花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