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前去陪同隋炀帝赏月。
这是自我闯宫后第一次见他。
他一个人饮酒,当夜,没有月。
无月,冷酒,独饮。
那是很,悲戚的画面。
“来了?”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木然,盯着自己的酒杯。
那是一只冷色调的酒器,映着他苍黄枯槁的脸。
“嗯。”
我走过去,很温顺的伏在他的身边,像一只猫。
父亲喜欢我这样,他的手,很轻易的落在我的发上。
“遗光,明霞院的玉李,一夕忽长。”
黑暗中,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无论是欢笑还是愁苦,我都不能接受。
“哦?”我一脸无害的笑。
“晨光院的杨梅,忽尔繁盛。”他仍是淡淡的说道。
“这样啊,不过,我比较喜欢杨梅。”
我感觉到他搭在我头上的手,僵硬了一下。
“可是,杨梅虽好,味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他无声的叹气,自斟一杯饮尽,复问道,“遗光,你可知道‘李木当茂。’”
我的身子一震,惶恐的看向他。
他说,李木当茂。
我感觉到,身边有一簇的杨花,很突然的落下来。
寂静中,有刺骨的凉意。
他知道了,一切。
他清醒的可怕。
如果有人,预感到了一切,那么,他是将死的人。只有对不久留人世之人,上天才会慷慨如斯。
他仿佛是自嘲的笑着。
“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
“不要胡说。”我欲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却被他无声避开,“哪有什么天意,你不要胡思乱想。”
“太史令袁充觐见!”
我略挑眉,这个时候,怎么会叫太史公来?
“袁爱卿,替朕看一看,天象如何?”
袁充只是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不敢发一言,竟有冷汗满头。
“说罢,朕,恕你无罪。”
袁充仍是连连磕头,言不成句。
“说!”
隋炀帝猛地把手中的酒杯砸向袁充,冷光一道,额头血色浸透。
“臣,臣,”袁充伏地泣涕,“星文太恶,贼星逼帝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修德以灭之。”
身子猛地一震。
我惊慌之下,扯住隋炀帝的袖子。
他的手一哆嗦,酒洒在我的衣襟上,那酒气凛冽如剑气,寒透肌肤。
我借了冷光看隋炀帝,他就面容槁白的坐着,嘴唇因激动而颤抖着。
“滚下去!”
我呵斥道,那太史公面色如土,滚了几步,爬开。
“父皇,”我先是很轻的叫了一句,然后竭力浮出一笑,“您,不要听那些废物胡说。他们……”
“哈哈哈哈哈!”
隋炀帝忽然仰天长笑,像个疯道士一般。眼中迷茫一片。
“譬若朝露,去日苦多。”
他一把夺过桌上酒壶,扬颈灌下。
“哈哈哈哈哈,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夹杂着怪异的断裂笑声。
“父皇!”
我猛地一把抢过酒壶,狠狠砸到地上。
“怎么样?好一点没有。”我拼命的拍他的背。
那一刻,我真的开始恐慌无助。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我完全没有办法。
即使我已经预知了他的死忌,却像无知者,无措,无力,无用。
他甩开我的手,蹒跚着,走到湖畔,忽的,软倒在岸边,他戴的皮弁被甩在一边,他固执的爬起来,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他趴在岸边,终于看见自己的倒影。狼狈,疯癫,混乱。如同鬼魅。
他将自己的手,缓缓攀上自己的头颈,像极了一圈圈白绫缠绕。
他就那样看着,水中的自己,冷酷的大笑。
“好头颅!不知谁来砍它!”
我仿佛是无力虚月兑了一般,半倒在地上,却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任何声音,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