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帘出去,帐外一干人等见我点了点头,随为首的长孙无忌鱼贯而入。
李世民背手而立,身影颀长,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简洁道,“窦建德若前来,我军自当迎击,一战灭之。”
“窦建德素有仁厚之名。每次破城都必先开仓济贫,甚得民心。近来又大败孟海公、徐圆郎,威势不容小觑。何况他与王世充不同,他粮草充足。王爷切不可轻敌。”
李世民一脸意料之中,“房先生所言,自是有理。不过建德部下尚农,骑射不精。若能诱其野战,当可一鼓而灭之。”
他总是这样,一副四两拨千斤,再轻易不过的样子。
“窦建德其人月复有谋略。他知我军骑术精湛,若与我对垒步战,只怕难以克之。”房玄龄来回踱步。
面对两处强敌,只能速战。否则前功尽弃不算,反而败走麦城。
“所以,”李世民堪堪笑起,目光笃定,“绝不能让窦建德以固守之法与我对阵。”
我犹疑看着他,问道,“诱战?”
他嘴角熟悉的弧度上浮,“侯君集,这对你不算难事。你潜入城,将金宝交与安世,让他贿赂窦建德左右,诱其野战。”
侯君集本也不过鸡鸣狗盗之徒,长孙安世也只一枚小小间谍,然而用的得当,可胜虎狼之将。
我压低声音问他,“可有这样容易?”
他倒是坦坦荡荡道,“安世此举,表面上是在与郑国尽力,那王琬不仅不疑,或许还会尽力帮忙。”
我仰脸望去,众人之中,只有杜如晦仍眉头紧锁。
“杜先生,可有什么不妥?”我开口问道。
他仍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自去年七月以来,出征已长达八月,许多将士都是疲惫思归,无心再战,只因眼见洛阳已围,这才勉强支撑着。若忽闻窦建德大军压来,只怕军心立刻就要崩溃。”神情凝重地说着。
“只有派人速赴长安,尽快催回诏令,以安军心。同时尽量封闭消息,在诏令宣示之前,不让军卒得知窦建德大军欲来援郑。”杜如晦道。
武德四年三月,夏王窦建德率精兵十万,攻陷荣阳,直抵成皋东原,依汜水立营,遣使致唐营下书,让唐军退回潼关,夏、郑、唐三家和好,休兵息民。
李世民虽然下令封锁,夏军西援洛阳的消息还是传遍军中,士卒们开始惶惶不安,更有甚者竟逃回关中。
李世民召集所有兵将,严苛之声几近冷酷,俨然铁腕元帅。
“洛阳一日不破,大军一日不回。再有逃匿,一律斩首。”
我看他额角绷紧,嘴抿成一线,向人群慢慢扫了一圈,仿佛在和每个兵将一一对视,那目光不仅是威慑,更有一种王者不可侵犯的尊严。
我在旁,手包住他紧握的拳头。
刚与他到营帐,一封密函便呈上。
李世民拆开阅罢,神色冷冷,却不说话,只有极深极深的蓝,近乎潮黑,一泼一泼,溅上他的瞳仁。
我欲开口,想了半晌,伸手去取信。
他猛然揪住那封信,像秃鹫般狠准,指甲一只只,白似利爪。
“他,要我退回关中。”
我蹙了蹙眉,望向他眉间。
西风吹不散,深深郁结。
外有大兵压境,内有军心不稳。方才压住三分,自己的父亲却向敌人倒戈。
“裳儿,我不能退。已经……我绝不能退。”
自他眸中,再次燃起那种光芒。破釜沉舟,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不知道他那种顽固的任傲,究竟是哪里来的。
完全自我,不着边际的狂妄。
虽千军万马,吾亦往矣。
吾亦往矣。
不给任何人后路,包括自己。
“你本就不需要退。你会赢。这是我可以确定的。”我的手仍覆着他的拳,他的手很大,我只能堪堪盖过他四指。
那眼底的湛蓝漂淡了些,隐隐有浮星般零碎笑意。
“你的眼眸明亮过常人,但很奇怪,你似乎总有一种盲目。”
“我只习惯用心去看东西。可以用眼睛看的东西,往往都看不清。”
盲目,但明心。
我一根一根,仔细掰开他手指,抽出褶皱得厉害的信看。
“并不算太棘手。”
“我会叫宇文士及买通后宫,枕边风该起作用。”
他似乎又恢复精力充沛的模样了。
“稽胡造反的事,不如由大公子去摆平。以他的资质,应该可以处理。”
“‘大公子’”他不紧不慢重复着,眸色翻转了一遍,寒暖潮交错,纷涌出冷色虚烟。
我不觉气恼,“懒得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