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一轮明月独悬夜中天,皎洁的月光使万物为之失色。
对于极北方雪玉/峰上的人们来说,今夜,却是个不眠之夜。
在产房中的女子终于停下喊叫时,忽一片乌云飘移而来,遮住清亮的月光,为人世投下一片阴影。
雪霏霏混沌的神识因一阵剧痛而清醒。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21世纪的场景。
眼前的是几张四十多岁的妇人脸庞。可说是姿色平庸,但都戴有满头珠翠。那头饰与衣服明显是古装。她不动声色的眸光一转,看清了这间房中古风古味的家具摆设,不由得敛眉轻蹙。
啪啪——
两声脆响打在身上,雪霏霏只是更深的蹙紧了眉,她没有哼出一声。作为帝集团的杀手、〖天道〗的掌刑者,以往更重的伤她都曾受过,何曾哼出一声?更何况只是区区两巴掌!
虽然,她确实觉得这两巴掌疼得不可思议。
“咦,真是奇了怪了。小姐从刚才就没有哭,连打她都没反应。我本以为她是个死婴,毕竟夫人的身子……可是你瞧她现在眼珠子转着,这双眼睛还真是漂亮呢。”
“是啊是啊,小姐的眼睛跟少主一样都是蓝色的,可真漂亮。”
“可不一样。少主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小姐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嗯,小姐的眼睛就像是咱们雪原上的那一片晴空。”
“好了好了,别再讨论这些了。快把小姐抱给宗主看看,可别让他们等急了,少主也在门外等了半天呢。”
“呵呵,少主盼这个妹妹可有一年多了,这下总算得偿所愿了。”
几个妇人说着便将刚出生的婴孩抱出去。在那时,没有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女子已悄然闭上双目。人世的最后一眼,她以无比留恋的目光凝视着那被簇拥着离去的婴孩,直到眸光里的最后一点生命之火的消散……
一口气提不上来,去往何处去?
红尘紫陌,生死轮转,如此而已。
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走,雪霏霏有几分不适。因她自三岁起便不曾被人抱过,甚至亲密的接触也是少有。当然,那要除了依依。
雪霏霏六岁时被柳东霖收为养女,与柳依依成了姐妹。她们一般大小,又都是女孩,初到柳家时柳叔叔曾一度担心她她会与他的子女们不和。哪知依依自见她第一面便缠上了她,主动与她交好。十几年来,依依一直与她在一起,可说是最亲密的伙伴与姐妹。她们一起接受杀手训练,一起做了〖天道〗掌刑者,互不相离地守护着彼此,每次出使任务时也必然焦不离孟,甚至于生死与共……
心底的落寞陡然涌了上来。事到如今,她已清楚这不是她所在的21世纪。她并不担心在这个异世间无法存活。一来她的性子随遇而安,二来杀手都曾经过最残酷的磨练,她有信心可以应付日后发生的任何磨难。然而令她难过的是,她与依依相依十四年,上天既能允她们共死,为何却不让她们同生于一处?
她没有入地狱冥府,没有过奈何桥,也不曾喝孟婆汤,前世的记忆依然完整的保存在她的脑海里。
她还记得她们在第一次执行杀手任务后,那一夜依依抱着她痛哭。她可以理解依依的心情,毕竟训练是一回事,真正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在第一次看到目标死在她们面前时,雪霏霏纵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仍是忍不住阵阵抽搐。
无论如何,杀手始终是一条不归路。
在第一次杀人时,她就清楚的意识到,总有一天她会被人所杀。所以,无论杀她的人是谁,她都不会有丝毫怨恨。
她是个杀手,但她厌恶血腥。
她很清楚,那一夜依依痛哭是因为她。就如她知依依,依依同样知她。那一场痛哭,为的是哀悼她们既定的无可改变的命运——只要活着一天,必得为天道掌刑者的身份流尽到最后一滴血。
清晰地记得,那一夜依依带着她来到柳家后院的月桂树下,她拉着她跪地许愿。犹记得那夜月色晴朗,然而清明的月光覆在少女盈满笑意的脸颊上,却令那抹动人的笑意变得恍惚迷离,哀戚而悲切。
这一世我拖累了你。霏霏,来世,我许你三生。来世三生,我愿为你而活!
……
“宗主,恭喜您喜得千金。瞧这女娃长得真漂亮呢。”
雪霏霏感到自己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睁眼略略瞅了一眼她今世的父亲。只见他一身雪裘白服,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亮眼。修眉俊眼,悬鼻朱唇,五官端正沉稳,颇有大家之风。
她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也不清楚这“宗主”的身份是什么,只寻思着他或许是哪个大宗族或是门派的掌门。以他身上的气势来看,绝对是上位统领者才能有的。
萧禹见女儿这样直直的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他总觉得女儿的眼里带了些审视意味。但再仔细看时,怀中女婴蓝眸滴溜溜地转,看样子灵动可爱,却没有直刺人心的锋锐。
或许是看错了吧。萧禹暗笑了一声,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女娃,哪会有什么审视眸光?
只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自抱住这女娃的那一刻起,心里的不安感强烈的越来越真实。那种感觉,像是他即将失去某种挚爱的东西。那样无可奈何,那般无可挽回
压抑住心底浮躁的思绪,他以素来沉稳的声音问身边的产婆:“夫人如何?”
清婉自幼体弱,生下渊儿后身子更是经不起折腾。这些年来行/房时他一直很小心,哪里料到还是让她怀了孕?以医者的角度看,他清楚清婉的身子不宜怀孕,这孩子的到来极可能要了她的命。以丈夫的角度想,他宁愿打掉这孩子也不愿清婉受苦。然而面对清婉的苦苦相求,他又实在无法拂清婉的意,最终还是应许她生下这孩子。而现在清婉的状况,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宗主放心,夫人太累了,已经睡过去了。”产婆话音刚落,便见产房中跑出另一个产婆,一脸惊慌道:“不好了!宗主,夫人她……夫人她去了!”
“你说什么?”如遭雷劈!萧禹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颤,他面色凶厉有如恶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产婆从未见过宗主这般模样,当真有如恶鬼凶煞。她心一颤,却又不敢不回答,于是嗫嚅道:“我们……本以为夫人只是累了。可谁知刚才叫她时,才发现她已经凉透了……”
萧禹低吼了一声,他急促的喘息,神色中又带几分惶然与不可置信。蓦地抱着婴孩冲向产房,他彻底了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神色状态有如疯魔!
果然……他的预感没错。他真的失去了此生的挚爱!
不!不可以!清婉,你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怎能半途弃我而去!
温暖的屋子里,暖风袭向冰冷的面颊,缕缕香风中依稀有她的气息萦绕。然而那人,却是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雪锦织丝帷帐里,女子安然的躺在床被里,苍白的脸颊像是盛放在极致时凋零的花朵,花瓣上依稀有着露珠的痕迹,却是遗落了一生的苍白。
神魂悠悠,佳人已归离恨天。奈何痴人空惆怅,鸳盟已成空。
萧禹感觉那浑身沸腾的热血被瞬间冰冻住。
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妻子冰凉的面颊,那冰凉透过指尖传递到血液里,似箭一般透彻心扉,平静的眸光里闪烁着无以复加的痛!
清婉、清婉……
他像是没有意识一般哀喃着,一遍又一遍抚模着爱妻苍白冰冷的脸颊,似乎执意要将自身的温暖传给她,执意呼唤她再次醒来。
屋里聚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些微的低低呜咽徘徊在空气里,仿佛一曲无声的挽歌。
雪霏霏睁大蓝眸看着萧禹,她的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似乎就在这一刻起,她的父亲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她不清楚为何会有那种感觉。或许是因他无言的悲伤,或许是因他执意的呼唤,或许是因他眸中的一抹空洞……
那是她从未看到过也从未经历的一种感觉,像是心被生生挖开掏出,只留下血淋淋的空洞与永无法治愈的痛!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
许是因为她想得太过专注,没有发觉自己已被人从父亲的怀里抱出。而萧禹神情痴癫,竟也恍若未觉。
可叹世人赞他药死人医白骨,妙手神医枯木逢春,到如今却连他最爱的妻子都无法救下!
呵呵,世上虚名有何用处?雁若失其侣,雁若失其侣……
“父亲!”
猛然间一声呼唤将他唤醒,犹如当头一棒,彻底激醒他迷昧的神识。
回眸,看到的是六岁儿子深蓝眸光中的忧心痛楚,以及儿子手中所抱的女婴。
他心一震。无法迎视儿子眼中让人无法逼视的眸光。沧渊从来都是那么聪明,他会看透他适才心底的想法吗?
“父亲,别忘了你还有我跟妹妹,还有整个萧氏一族靠你来支撑!”
闭上眸,深深的叹息。果然呢,聪明的沧渊已看透了他的想法了。这样聪明的孩子啊,可惜,他今年只有六岁。如果沧渊能再大一点,或许他就可以解月兑了吧!
清婉,黄泉路上,你能够再等我吗?
“沧渊,你母亲告诉过你什么?”
沧渊低着头,声音中带着些微哽咽颤抖。“母亲曾说,逝者如斯,生者往复。当我们爱的人逝去,上天又会让爱我们的人来到我们身边。母亲说,妹妹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所以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妹妹,宠她疼她,让她一辈子快乐无忧。”
那个时候,沧渊只有六岁。但他郑重的语气有如誓言,那深蓝色的眸光里,满载着深深的恋爱与疼惜。
莫名的,雪霏霏心底就是相信他。恍惚中有一瞬的迷离,她忽然感觉,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所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