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须慎,用药须慎。
一直以来,她都清楚的记得祖父殷殷的叮嘱。
却不曾想到,祖父叮嘱的背后竟还有那样隐晦的原因。
父亲是药痴,生平以制药为大任。祖父曾说父亲于制药上可谓旷世之才。纵然被称为医术绝妙的萧氏一族也难与之比肩。那时她只觉得骄傲,如今想来,却是满心的苦涩悲痛。
难怪,难怪祖父临死时仍死死拉住她的手,不断的叮嘱:行医须慎,用药须慎……
原来在那时,祖父已然料到了日后的这般结局。
“你的父亲……薛池是吗?……”
“那样人渣,有什么资格称作医者?”
“徐平镇整整两千条人命,够不够抵你薛家的百余口性命?!”
“作为医者,即使不以普济众生为己念,又岂能凭己身喜乐肆意夺人性命!”
“我萧沧渊并非什么善类。徐平镇的事当他是无心之过我可以饶他性命,只要他不惹到我,我何必管他?”
“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事,就是自己当初饶了薛池一命!我的一念之差,却要无辜的惜遥来为我承担!”
“薛家仅仅百余条人命,如何能抵得上惜遥一分!若能换得惜遥一条命来,别说区区百余口的薛家,就算杀尽天下又有何妨!”
“我不杀你,是看在惜遥的份儿上。我恨不得将整个薛家人挫骨扬灰,你以为我能容得下薛池的子女活在世上?”
“命是你自己的。若要死,滚出雪玉峰,你死在哪里都可以!”
薛慎始终清楚的记得,那一夜沧渊狂怒的神色。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她同时明白,在沧渊的心底惜遥无疑是最重要的。他为了她,真的可以杀尽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终选择留在了雪玉峰上,以侍女的身份照顾惜遥。那时候,她想,就当是为父亲犯下的罪孽赎罪吧。
清水无色,血焰焚心——那时古时并称的两大绝毒。
父亲生性骄傲,听说当代萧氏宗主萧禹研制出血焰焚心后,不知从哪本古医经上寻到清水无色的配方,呕心沥血十年,总算制出那早已失传的绝世奇毒。
当时薛家尚自欢喜,孰不知,那正是祸源的开端。
清水无色,世间至毒,无药可解。
她翻遍古书医籍,也只是仅仅得到那十二个字。
后来,惜遥带她拜见萧氏宗主,她才自萧宗主那里得知清水无色的毒性。
清水无色,是一种慢性的腐蚀性毒药。毒如清水,无色无味,故有如此之称。中毒后不会被人察觉,三年之内身体由逐渐的麻木转为开始出现腐烂伤口,再经五年的痛苦折磨,全身腐烂成不可挽回的趋势,再三年,连骨头都会被融化掉,最终至化为一滩清水。
她听着心惊。怎么也不敢想,父亲竟会对一个六岁的女孩下如此毒手。
而最可怕的是,清水无色是一种毒性作用缓慢但却异常强烈的毒素。只要毒素尚未全解,就会一再的出现反复发作的状况,直至中毒者死亡。它摧残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精神。试问,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如何能受得了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的痛苦?偏偏那毒性发作极缓要不了人命,只能在恐惧中一日日承受痛苦的煎熬。
那样可怕的毒,即使只是想一想,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幸好,萧宗主在惜遥中毒的三日后觉察出来,拼尽一身功力将毒素逼出。然而,清水无色之毒本就如附于骨血之中,岂能轻松解去?他们唯一能做的,仅是延长萧惜遥的生命罢了。
因果轮回。
父亲欠了惜遥,欠了那徐平镇千余口人的生命。父债女还,她自当一肩挑起,为父亲做下的孽赎罪。但是,萧沧渊呢?
纵然他所作所为有情可原,然她薛家百余口人又死得何其冤枉!
终还是……有恨的吧!
薛慎自问,她只区区一介凡人,她不是神,她没有可宽恕一切的慈悲心。她背负着薛家百余口人的含冤莫白,背负着父亲的一身罪孽,而她所能做的,仅是尽己之薄力,去救赎那些受病痛折磨得天下人。她唯一无法原谅无法救治的,便是沧渊。
她愿以最诚挚的心,赎下父亲的所有罪孽。此生倾尽全力救尽天下人,然,只那一人例外。
十二岁的薛慎默默许下那个心愿。却并不知道,那个决定她一生的心愿,会让她再一次痛彻心扉。
那一夜,整个雪玉峰被一片火海所包围。凡触目所能及,只有不断倒下的萧氏一族族人与入侵而来的蒙面队伍。
那些昔日里无可争锋的萧氏族人,在此刻全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她知道他们中了毒,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只是想着,萧沧渊啊萧沧渊,当日你灭我薛家满门,可曾想到今日会有人来灭你全族?
她清楚,萧沧渊不会知道。因为现在无人知晓萧沧渊去了哪里,甚至惜遥也不知道。从三个月前,萧沧渊像人间蒸发般,萧氏一族派出无数高手查找,到现在仍是毫无消息。
也正是因萧沧渊不在,这些人方能如此大胆的前来灭萧氏一族吧?
谁会相信呢?千年浮沉的大族啊,竟在一夕之间全毁!
聂隐拼死将她救出,她却觉得像是失了魂魄,不知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做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做。在毁灭前夕,她眼睁睁看着萧氏一族的灭亡,她以为会解了心底的仇恨,哪里料到心底却在瞬间空虚如幻。
她甚至……连惜遥都没有救下。
三天后,她和聂隐一起回雪玉峰收拾了萧氏族人的残骸。除她和聂隐之外,莫巧与兰惠失了踪迹,惜遥也生死不知。
她们都没有开口,也没有谈及萧氏一族被灭的事。心里却也一片茫然,以萧氏一族的声名,当世有谁能灭了它?
没有。她们都清楚,没有人有那个能力。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却叫她们不得不信。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不禁让她们怀疑此刻是否身在梦中?只有梦中,才会有如此不真实的感觉吧?
“聂隐,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你不必知道。如今萧家已灭,你得偿所愿。马上走,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你……都知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你以为我愿救背叛萧家的人吗?”声音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不过听命行事而已。”
听命?听谁的命?是沧渊还是惜遥?
然而,她终是没能问出口,任由那一袭烈烈红衣独自离去。
事到如今,她清楚的知道,她与沧渊再无可能。
即使以往心底还留存着一份想念,这般族灭之恨,却让他们彼此之间如深壑相隔,再难走近一步。
恍惚中,她再一次听到那个少年压抑着深深痛楚的声音。
“……你恨我灭你一族,你恨不得灭我一族。好!我让你得偿所愿。今日我以一族性命相托,他们的生死都握在你的手上!”
“薛慎,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自此后,你我两不相欠吧。”
“我们……再也不欠着彼此什么……”
忽然间,她伏在坟头痛哭失声!
并不是没有用过心,并不是没有用过情。
相遇是孽,心动成劫。这六年来,她每日克己克心的生活,终还是没能逃出这一场孽缘情劫。
只是当她明白时,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薛慎这一生,可为天下人牺牲掉生命,可为任何人倾尽一生心力,却惟独,不能对所爱的人做什么。
一片冰心在玉壶……
那么,他们对彼此的心又在哪里?
落寞红尘,繁华紫陌。他们相遇在最美好的年纪,心动在最不该的时刻,在人生最不堪的时刻爱恨纠结。然后,转眼之间,再逢成陌路。
他和她,在这茫茫尘世里相遇过,心动过,转瞬之间擦肩而过,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番外薛慎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