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风露重,更深月影幢。
耳听夜风轻浅吹过,眼观溪中流水潺潺。银白月辉洒下清浅冷芒如一层薄纱,笼了溪边两人一身清辉。
一缕箫音倏忽入耳,带着浅显的伤与悲。凄凉哀怨的曲调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伴着这随意清风,伴着那迢迢流水,只让人醉了心、碎了魂,恍兮惚兮间,竟不知是神魂何方梦里,今夕乃何夕。
“好凄伤的曲子……”月华如练,长是八千里,尽倾泻在那溪边两人一头一身。姬凰衣睁开眼,清幽的眸里闪烁出点点碎银冷芒,他启唇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似乎从未听过。”他自幼通习音律,于乐器上也算有独特心得,尤擅词曲。而白衣所奏的这首曲子,合该是属于词曲一类,他觉得有些熟悉,却不曾听过。
“这是我新近所创的曲子,名为‘思远人’。”
“能否再为我吹一遍?”
“好。”
箫音再起时,姬凰衣闭目聆听。静静享受着这一刻仅有的宁静与安心。他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那一个暮春,回到了那清水湖中仙宇楼阁,依稀间那个白衣少女似乎还在楼中怅惘凝望,空气中仍有那人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
一缕箫音,如九江之水绵绵不绝,似一泓海水杯中尽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曲当有好词相配。”姬凰衣缓缓把玩着玉扇,唇含浅笑。“你请我听曲,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为你这曲填上一词。”说罢缓缓叩击着玉扇,和着箫声曲调朗声吟念出口:
“月冷玉楼凝霜雪,瑶殿咽管弦。卿别十载,不闻砧声,无语问寒暖。
年年燕足系红线,可曾入幽泉?又瘦尽灯花,愁肠已断,怎堪得梦见?”
“又瘦尽灯花,愁肠已断,怎堪得梦见?……”白衣低低呢喃着,他缓步走近姬凰衣,潇潇洒洒的随意席地而坐。“多谢公子赠词。相见争如不见,听这首词,姬公子可也是有思念之人?”
“思念啊……”姬凰衣轻轻笑着,眸光里有淡淡的浅色光泽,却是令人辨不清眼底为何。“一生一世为一人,愁肠已断相思空。人都说姬凰衣风流多情,可谁又能留下姬凰衣的情?姬凰衣啊……不过一红尘痴人,不过一浪荡江湖的寂寞行客罢了。”
“寂寞……原来公子也是心有所系吗?”
姬凰衣笑意浅浅,他并不反驳。“白衣,现在此地只有你我。你若有话不妨着说,我今天着实累了。”
虽还在笑,然而俊颜上却有着浅显的疲惫。那白皙玉指轻揉着太阳穴,那潋滟清眸微微阖起,那素来傲视烟云张狂无限的紫衣少年却在此刻流露出一种刻骨的寂寞与深深的悲伤。
白衣知道,必是自己所吹的那首《思远人》勾起了姬凰衣内心深处的牵挂与思念。但他多少还是有些意外,这个在白日里疯狂厮杀谈笑间索人性命的修罗少年,此刻却有着这样的悲苦惆怅。是不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处禁地,里面藏满了各自的悲伤苦痛,不容他人的碰触,只能由自我独自舌忝舐的伤口?
“不瞒公子,白衣跟随花弄影之故是因萧氏一族。”他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肯相信我?”他睁开眼,眸里毫不掩饰那份诧异。“为何信我?在今夜之前,你我甚至不曾说过几句话,可谓实在是平常的泛泛之交。你为何愿意信我?难道你不怕我也是因那龙玺而来?”
“龙玺于你来说可谓探囊取物,以你与花弄影的关系,他必是乐于将那烫手山芋交给你。只是依我看来,姬公子生性自在潇洒,他想交给你,你却还不屑要呢!”
姬凰衣闻言挑眉一笑,“白衣倒是知我之人。想不到啊,你竟是我在这茫茫红尘的知音。”他的眸中掠过一丝幽光,复杂的令人难以分辨。“即使如此,我依旧没有理由相信你啊。”
白衣苦笑一声,这句话才是说到了点上啊!他磊落一笑,大方说道:“姬公子是怕白衣心念龙玺吧?那么大可不必。白衣若想要龙玺,虽不若姬公子那般手到擒来,却也绝对简单之极。而那龙玺,白衣还不放在眼里。”他就那样平平静静的说着,不张不扬不骄不傲,一句话说来仿佛是闲话家常,眉宇间却隐含暗敛的无双光华。
姬凰衣眸光微动,半敛清眸。
“公子是担心白衣突然而来,你无法查出来历,所以心底仍有担忧是吗?”他再次一语中的。
“你自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南荒,独闯入栖凤山,在这世上,除了已经消失的萧氏少主萧沧渊外,你是第二个闯入禁忌之地尚能生还的人。实在不能不让人好奇你的身份。而后半年内,你孤身一人穿过大漠溟海,如果我没记错,萧氏少主萧沧渊也曾走独自一人穿过大漠溟海。这倒是令我感到奇怪,你一路走来都是在走萧沧渊昔年走过的路,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世上焉有如此巧合?更何况,巧合之果也有必然之因。”白衣面静如水,黑沉无神的眸缓缓对上姬凰衣微眯的眼,“不愧为红尘轩之主,这九州之中怕是也没有什么事是你所不知的吧?”
“白衣太抬举我了。我若知道你的身份,也就无今日这番试探了。”略带自嘲的语气,姬凰衣斜躺子,一臂支起下颔。
白衣一瞬间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说道:“萧氏一族是青帝朝灵帝的后裔。当年灵帝虽为红颜亡国,却早有先见之明。他已料想到日后的乱世倾轧,所以命自己最受宠的三皇子携带龙玺出逃。灵帝的本意是要三皇子先逃过此劫,待到日后再携龙玺现世一统天下,这样一来天下仍是青帝朝后裔的天下。可是……他却料错了。三皇子本名龙萧逸,他本就厌恶皇权争斗,更不愿被后代在血海里挣扎,所以自他出逃后隐去龙姓,创建萧氏一族,是为萧氏一族的祖先。三皇子本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他习武擅医,搜集出许多医药与武学的典籍。这也是萧氏一族以医武二者扬名天下的原因。萧氏一族是淡泊隐逸的一族,龙玺成了只有每一个萧氏宗主的秘密,可是萧氏宗主都无称霸天下之心,何必再让龙玺现世徒增纷扰?于是龙玺去向之谜便被时光埋葬……”
他的声音静静地,在月夜里轻轻的响起。姬凰衣听着,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淡淡的惆怅。
龙玺、龙玺……世间诸多恩怨血杀皆因此物而起,每一个人都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在获得权利与至高无上的荣耀时,它所代表的更是杀戮与**的开端!
明明都知道……明明都知道那东西的肮脏!可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放下那遥不可及的权利梦想!非得要等到毁灭了……非得要等到毁灭了才知道后悔!要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开始忏悔!而到了那时,那时……再多的悔恨,再多的痛苦又有何用呢?
而那个萧氏一族,又是怎么超月兑的一族?竟可以对那拥之即得天下的宝物无动于衷!守护千年而不生丝毫非分之念。这样的一族,即使他来面对也会心生惭愧。只可惜千年传奇一夕尽毁,上天……从来都是不长眼、不公平的吧!
“我不求你能相信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请你相信我的诚意。我为萧氏一族而来,便是拼了此身此命,我也必要为萧氏一族寻到凶手!如若不是背后那人,萧氏一族不会遭人灭族,那雪玉山上两千多条人命不会白白丧生!如今那人还要利用龙玺现世引出血雨腥风。我不知那人是谁,我不知他的目的为何,我只是知道我必须阻止他!——在劫难到来之前,我要将他找出,我要让他偿还对萧氏一族的血债!”
他的容颜依然是平静的,只有那稍微急促的喘息可以证明他情绪的激动。
相处不过几天,姬凰衣已经明白白衣与他都是情绪不易外泄的人。如今见白衣如此,想来他内心激动必是更甚于此时的千百倍。
“既然龙玺之事是萧氏一族宗主才能得知的秘密,你又是如何知晓?”不是他要怀疑他,而是他这话实在太自相矛盾了。能够知道这些秘密,一味追寻着萧沧渊的足迹,还发誓誓为萧氏一族洗冤,这白衣要说与萧氏一族无关才令人好笑。
“花弄影去的那个雪谷我也去过,只是我在他之后,所以他并不知道。我在谷中找到一本萧宗主的手札记录,应该是他去的太急故此不曾销毁,而花弄影也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以落下了它。那本手札清楚记载了这一切,里面还有很多是写萧宗主一双儿女的事,舐犊之情不可谓不深,可怜他的一双儿女在灭族后各自失散,再不知所踪……”
姬凰衣眸色转作黯沉。他微微阖眸,面容在月色映照下得显苍白僵冷,犹如一座冰冷雕像。
“我答应你。只要你不伤害花弄影,我不会拦住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的目的是为萧氏一族雪恨。”
“我来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
四眸相视间,一个清眸潋滟深不可测,一个黑眸幽沉静如死水。半晌后,对视的二人眼里都渐渐涌起笑意,一笑抵过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夜之下,那两个初识的少年就这样轻松的达成了协议。但凭那一曲,但凭那一词,但凭眼底心间共同的寂寥,但凭如遇知音的倾心相诉……
那个时候,在背光的一面上,没有人看到紫衣少年唇角渐渐勾起的那抹冰冷笑纹。
花都啊……今年的花都似乎不会像往年那般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