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莲别过头,这才发现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原来还有别人,黑夜掩去了他的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格外发亮。
电光石火之后,屋内亮起了一盏烛光,男子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烛火的摇曳间显得更加的刚毅,这也是慕天……雨莲想到,可这又是哪一个他呢?
“我怎么了?”雨莲感到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氯,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你昏过去了。”慕天回答道,双手环在胸前,“大夫说你的体质过于虚弱了。”
她从来都不吃饭的吗?那她卖玉佩得来的钱都到哪去了?慕天眯起眼,不用问,那些钱一定都花在那孩子身上了。
雨莲低下头,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没用到这种地步,昏倒?她又不是什么干金小姐,然而她忽略了一点,积劳也能成疾。
自从尉还山庄破败之后,她就没有再吃过一顿真正饱足的饭了,这样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小少爷呢?”一想到自己的小主人,雨莲就不禁紧张了起来,慕天这么不喜欢自己的弟弟,不会是已经将慕云给赶出去了吧?
慕天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即使在这样自身难保的情势下,这个女人为什么就是不能暂时忘记,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呢?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让雨莲心中一寒,这是那个冷酷的慕天,雨莲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他在自己的屋子里。”
“自己的屋子?”雨莲没有明白他的话,自己的屋子又在哪里?
“放心吧,不是柴房。”慕天说道:“从今以后,他会一直住在那里。”
雨莲瞪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他,“你……你愿意收留慕云了?”
今天白天的时候,他还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冷酷,当时她都快失去信心了,她从来没有料想到还能峰回路转,而且还这么快。
慕天没有回答。
是的,他同意了,并非他不计前嫌。
他知道自己的心胸不够宽广,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将那个孩子,当成所谓的“弟弟”看待,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留下那个小子,雨莲就会带着他生活,他们的日子一定会非常的艰苦。
“你先休息吧。”慕天突兀地站起身,走向门边,他不能再看下去了,看到雨莲这么的苍白、这么的虚弱,对他是最残忍的折磨。
他不敢去想像这些年,这些没有自己的日子里,雨莲都经历过怎样的风雨,他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有他在,一切都不用担心。
但是他不能,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自信满满的尉迟慕天了,他拥有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却失去了给人幸福的能力,看看雨莲现在这样惊恐而僵硬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她能够全身心信赖、依靠的尉迟慕天了。
男人只在推开房门的时候,最后看了她一眼,“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雨莲默默地看着慕天走出房门,他的冷淡与疏理让她感到心痛,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不肯多说一句话,脸上没有任何可让人辨认的表情,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眼睛,现在却变得那么难以解读,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慕天!
然而,雨莲还是笑了,很久以来第一次舒心的微笑,她终于完成老庄主的遗愿了!小少爷会留在这里,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他不会再为吃穿发愁,他会有书念,他会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在美丽的憧憬中,雨莲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棒日午后,当小厮跑进来告诉他洛琳来了的时候,正在清算帐目的慕天不由自主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也好,这下他不愿意见到的人一下子都来齐了。
“你们主人都要喊我一声姑女乃女乃,你们这些狗奴才敢拦我!”由远及近的喧闹声,昭示着那有着文雅名字的年轻寡妇,未曾改变过自己蛮横的性格。
“碰”的一声,他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慕天挥了挥手示意小厮不用阻拦,女子虽是一身守寡的素色衣衫,却都是上好的绸缎,发髻间插着一支紫金步摇,神态步履间皆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她大步迈入书房,迳自挑了一张书案旁的紫檀椅坐下。
“怎么,好歹我也是你以前的主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吗?尉迟庄主!”少妇刻意强调了最后的四个字,不加掩饰的讥讽口气,昭示她此行的目的,需要让他想起前半句的那个事实才能想到。
“有什么事情吗,董夫人?”然而慕天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不快,只是低下头继续查看着手中的帐目。
“料事如种的尉迟庄主,居然会不知道小女子的目的?”洛琳同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黑衣的男子,他或许真的是冰做的吧!他身上散发出的温度比初识的时候又降低了几分,然而却也更加的耀眼了。
“劈叭劈叭”的算珠声音,总是那样的干脆而冷酷。
“两千两。”而同样冷静而干脆的还有尉迟慕天的回答,有一瞬间,洛琳甚至没能在那样刻板的韵律中,分辨出那是在对她说话,而男人冷漠的态度一下子挑起了女人的怒火。
“你当我是要饭的吗?”她猛然倾身一把夺过慕天身前的帐册,毫无顾虑地扔向了空中“别忘了,要不是我娘的钱,你现在还是个卖草席的穷鬼呢!”
“或许……”终于,那个男人抬眼看向了她,在他的眼中,洛琳并没有如愿地看到愤怒的火焰,然而那种深不见底的黑色,却似乎更能将人灼伤,“或许是董夫人你忘记了,你娘亲当年交给我的铺子,三年前我早已加倍奉还给你和董家姑爷了。”
男子的回答让女人一时哑口无言,可是“两千两”并不是她此行的目标。
“还我?”她抬手把丝帕咬在了嘴边,说话间泪水滴落了下来,她再怎么说也是大商贾家的小姐,知道该怎么样为自己争取最好的筹码。
“你还我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当年若不是你无视我的情谊,我又怎么会嫁给那个短命鬼、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呢?现在尉迟庄主你发达了还不肯放过我的夫家!董家如今风雨飘摇,要是哪天真的垮了,我这孤儿寡母的要怎么过活啊!”
慕天冷冷地看着女人的出色的表演,“董夫人是干金小姐,尉迟当时只是个小伙计,自然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洛琳依然含着泪的眼微微眯起,燃起了一丝阴险,“那怎么就敢高攀我的娘亲了呢?”
“五千两全国现兑银票。”慕天的脸色丝毫未变,虽然仍心存不甘,但是洛琳对自己的努力结果相当满意。
“有一个条件。”慕天的话暂时打断了她的沾沾自喜,“离开济阳,越远越好,马上。”洛琳眼中的喜色尽敛,站起身撞开了贵重的紫檀椅。
“你以为我还会回来找你?”走到门口时,她冷冷地回头说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娘养过的、不肯给我的宠物罢了。”
是的,他不想见的人都来了,雨莲的到来让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的美好,而洛琳则让他忆起了自己曾经的丑陋,直至今日的丑陋。
书房外的回廊里,雨莲紧张地绞着衣服的下摆,她依然有一些头晕,她知道自己该多卧床几天,但是……但是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再柔软的床都好像是针毡一般。
早晨,慕云来看过她了,才几顿的丰衣足食已让他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乾瘦的身体也似乎胖了几分,照料她的女乃娘慈眉善目,一看就让人觉得安心。
现在小少爷有了一个新家了!她欣喜的想到,老爷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瞑目了,可是她呢?自己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已经有新的人照顾小少爷了,她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或者说,她有理由留在这里吗?
她不过是慕天以前的丫鬟,一个下人,或许他们是一同长大的,或许他们曾经两小无猜,或许他们有过海誓山盟,但是这一切都已是十年前的过往,这一切的过往都不足以成为一个让她留下的埋由,更何况,现在的慕天让她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地打开了,屋内走出一锦衣玉饰的年轻女子,同她撞了个正着。
“抱歉。”雨莲谦卑地低下头,忍住不去揣测她的身分。
洛琳厌恶地拂了拂肩膀扭头离去,然而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那是谁?”她问一旁的小厮。
在这富奢的慕天山庄之中,只有最下等的奴仆是着布衣的,但粗使丫鬟又怎么会有机会受主人召见呢?
“这个。”洛琳取出一两碎银。
“那位是雨莲姑娘,听说是庄主老家的人。”小厮将碎银藏在腰间小声答道。
“老家?”洛琳冷哼一声,“尉迟慕天原来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雨莲姑娘,庄主可以见你了。”这边小厮已为雨莲通报,她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慕天立刻就同意见她。
雨莲谢过,跟随小厮步入书房,她要见的人正坐在书房另一端的书案后,一只手打着算盘,一手翻着帐簿,双眼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待身后的房门板上,女子轻移莲步略微走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身体好些了吗?”尉迟慕天突然问道,算珠“劈啪”的声音并未停止。
“已无大碍。”站到书桌的前面,雨莲回答道。
慕天没有接话,他的心思似乎更专注于这些繁复的数字上面,雨莲咬了咬下唇,决定由自己先开口:“既然小少爷已安全送到,我身体也已安康,我想我……该就此告辞。”
算珠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安静得令人窒息,那双午夜般漆黑却清澈的眸子终于与她相对,雨莲却依然难以解读。
“你准备去什么地方?”仿佛过了无数个冬夏,慕天才开口。
“我……”她要去什么地方呢?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曾经称之为“家”的山庄,现在也已经荒废了,而自己因为当年的固执也不再有任何的朋友。
“我想找一处寺院出家修行。”或许,现在正是时候履行当年许下的誓言。
“出家?”慕天眯起了眼睛,看来延龙是对的,她是一个寡妇,所以没有可以依靠的男人,但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乖乖的留在适里,却还要投靠什么该死的寺院?
“你就此六根清净了,这小野种就留给我一个人操心?”
她怎么能放下心!雨莲心中彻底冷了下来,原来慕天对慕云的恨意从来都没有减退过,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亲人看待,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还要收留这个孩子?
雨莲咬着牙说:“他是你弟弟,如果他是野种的话,那么你也是。”
慕天挑了挑眉毛,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雨莲并非全然是好脾气的,当触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时,她也会显露出自己牙尖嘴利的一面;同样是不敬的话语,洛琳为的只是侮辱他、让他难堪,但是雨莲却是为了袒护自己身后的弟弟。
这个孩子虽非她所生,但在雨莲心目中的地位,恐怕已经超过自己了吧!这个认识让慕天感到有一些的嫉妒,同时又替她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