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在哪里?”裴诸城疑惑地低头去看圣旨。
从接到这道让人头疼的圣旨开始,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上面的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刑部尚书裴诸城主审棘阳州刺史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务必依律行事,无枉无纵,钦此!”最下面则是鲜红的皇帝御印,除此之外,别无内容。
跟其他传令圣旨一模一样,哪里有偏向玉之彦的意思?更遑论救他的办法。
“父亲看这里!”望着裴主城疑惑的目光,裴元歌微微一笑,纤细洁白的玉指点在明黄色的锦缎上,泛着淡淡的玉样光泽,“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审理延误军资、受贿行贿两案,或者说,延误军资等案,但是圣旨只命父亲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并没有提到行贿受贿的事情。棘阳州失守,玉大人功过相抵,并无罪责,皇上这样说,不是明摆着要赦免玉大人行贿受贿之罪吗?所以,父亲不必理会行贿受贿之事,只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将玉大人无罪开释,名正言顺!”
裴诸城一怔,这才察觉到圣旨内容有异,顿时陷入了沉思。
“四妹妹这样说,会不会强词夺理了些?”裴元华神色温和,落落大方地问道。
心中却有些恐慌,也有些恼怒,如果说裴元歌所言无误,皇上的确是这个意思,那么她比自己敏锐,更能揣摩圣意,岂不是显得自己输了一筹?如果裴元歌所说的是错的,皇上并没有这个意思,那父亲这样做,说不定会触怒皇上,被罢免刑部尚书一职……。父亲武官转文,姨娘贬为贱妾,她已经够倒霉了,绝不允许再出变故。
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她,是真的觉得这样做不妥呢,还是因为……察觉到了威胁?
裴元歌隐隐觉得,似乎发现了裴元华的弱点,嫣然一笑,问道:“那依大姐姐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依律行事,玉之彦受贿行贿是事实,这点不容置辩,父亲依律行事,即使不合圣意,但有理有据,即使被责怪,也能够据理力争。但如果照妹妹所言,一旦揣摩圣意有误,父亲就要遭殃了。”裴元华柔声劝说,不希望裴诸城再出差错,“再说,即使皇上是这个意思,但父亲也说了,朝中分为两派,主张严惩玉之彦的那一派,又怎么可能允许父亲这样敷衍了事?一定会把行贿受贿一事掀出来质问父亲,逃不过的!”
“没用的,”裴诸城摇摇头,“第一位主审官员就是依律而行的,结果被撤职了。”
裴元华一怔,她做事素来滴水不漏,在行事前先想好退路,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钉子。
依律行事,有律可据,也会被撤职?
“我觉得歌儿说的有道理,既然玉之彦值得我救,皇上也想救他,那就要救!”裴诸城当机立断,随即又沉思道,“但是,要怎么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呢?必须得给那些人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能顶得住他们的质问才行。不然,恐怕要功亏一篑。”
随着他的话,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三人同时沉思起来。
铜质狻猊香鼎吐出缕缕轻烟,袅袅弥散,使得空气中充满一种令人凝神静气的清香。
裴元华刚才已经接连输了裴元歌两阵,很想扳回来,但她久在深闺,虽然自诩聪慧,但朝堂行事,和内宅都有所不同,接连出了几个主意都被否决,顿时有些着急。好在裴元歌也在蹙眉深思,似乎束手无策,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平衡了些,继续思索。
“父亲。”裴元歌忽然抬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了几个问题。
裴诸城点点头,看向小女儿的模样越发惊讶。
“这就好,父亲你看这样行不行?”裴元歌依然附耳低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
裴元华努力想听清楚,看她到底出的什么主意,好反对找茬,然而她说的很轻,只听到低低的笑声。正心急如焚时,却听到裴诸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又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道:“你这丫头哪来的这些古灵精怪?真不知道像谁!不过你说的倒是可以一试,只要皇上真的是想要救玉之彦,这事多半就成了。”权衡了会儿,有了决定,“那就赌吧!玉之彦值得我赌!”说着,又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裴元歌捂着额头,巧笑嫣然:“这事要成了,父亲怎么谢我?”
“鬼丫头又想敲诈我什么啊?”裴诸城笑眯眯地道,“不如让父亲给小歌儿找个好夫婿,如何?”
“父亲!”裴元歌又羞又气,只管跺脚,恨恨地瞪着他,“父亲又欺负人,就知道欺负我,取笑我。大姐姐还在那里呢,你怎么不说给大姐姐找夫婿?不理你了!”说着,一跺脚,转身提着罗裙跑了出来,纤巧轻盈的身影,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煞是惹人喜爱。
裴诸城常年征战在外,极少与女儿们共聚天伦,如今看着小女儿这幅模样,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是夜,刑部存放公文的房间失火,烧毁了不少公文卷宗。
而玉之彦延误军资的案子,人证物证都在,很快就审理清楚。
这日上朝时,裴诸城深吸一口气,便出列禀奏:“启禀皇上,臣裴诸城受命审理玉之彦一案,现已经完全审理清楚,特来向皇上禀明结果。据微臣所查,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纯属诬陷,乃是棘阳州刺史贪污军资,又反诬玉之彦,依律棘阳州刺史应该除以斩立决,玉之彦竭力运送军资有功,但失守棘阳州有过,功过相抵,不罚也不赏,无罪开释。”
此话一出,皇帝还未说话,已经有人跳了出来。
御史台左御史大夫叶德忠首先发难:“裴尚书,你这话什么意思?玉之彦受贿行贿,有账本为证,证据确凿,应该依律褫夺官职,流放三千里。你避重就轻,掠过行贿受贿之罪,意图包庇玉之彦,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玉之彦给你送了重礼,所以你才为他开月兑?”
“叶德忠,你不要血口喷人,裴尚书素来耿直,不然,皇上也不会将此案交给他审理。据我所知,那个即将处斩的前棘阳州刺史叶兆海,是你的远房侄子吧?所以你才死死地咬着玉之彦不放,你这是公报私仇,置我大夏江山社稷于何地?”右御史大夫赵明清立刻开口辩驳。
左右御史不合,早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只要找到机会就会互掐。
“赵大人此言有所不妥,玉之彦行贿受贿证据确凿,有违国法,必须重惩,以儆效尤!”另一位官员出来声援叶德忠。
……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裴诸城一句话打断了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什么行贿受贿?我接到的圣旨,明明是审理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不错,我是听流言说过,说玉之彦有行贿受贿,可是这只是流言而已。叶德忠,不要把你们御史台闻风奏事,捕风捉影的臭毛病带到我们刑部来啊!我们刑部是要讲真凭实据的,没证据你少罗嗦!”说到后面,面色甚是不豫,显然很讨厌御史台的指手画脚。
叶德忠一愣:“不对啊,明明应该是延误军资,行贿受贿等罪名才对!”
“圣旨在此,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裴诸城理直气壮地道。
“有这种事情?只有延误军资一案?”鎏金九龙盘柱椅上的九五之尊终于开口,幽邃的眼眸盯着裴诸城,带着浅浅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意,命贴身太监李公公上前去取过圣旨,展开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还真是!看来是传旨太监疏忽了,漏了内容。李德海,回去查查,看这份旨意是谁传的!”
李公公躬身道:“是!”
“裴诸城,虽然是这圣旨有舛误,可是送过去的卷宗里可是也有行贿受贿的相关证据,还有一本账目,难道你看到时没觉得奇怪?怎么不来问问呢?”皇帝神色无波,有些苍老的手指轻轻地放在鎏金的龙头上,缓慢地一下一下轻敲着,语气低沉有力,却听不出喜怒,让人无从揣摩。
“启禀皇上,这正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裴诸城也拿捏不准皇帝的心思,心头有些忐忑,如果他赌对了,他和玉之彦就有救了,但若赌错,两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咬咬牙,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臣接到圣旨的次日,刑部堆放公文的房间失火,臣带领刑部官员拼死抢救,却还是有部分公文卷宗毁损其中。其中就包括玉之彦一案的相关卷宗和证据,臣命刑部官员尽量将毁损卷宗补全,但玉之彦一案,臣见圣旨上只有延误军资一案,没想到原来还有行贿受贿的证据和卷宗!所以——”
“胡说!”叶德忠暴怒道,“怎么会这样巧?分明是你故意纵火焚毁卷宗,包庇玉之彦!”
“叶德忠,你给我闭嘴!是,你们御史台是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可那不代表你们能够血口喷人!”裴诸城也恼了,想起歌儿的叮嘱,索性不再按捺,发作出来,“我们刑部官衙已经有数百年之久,本来就有着诸多隐患,尤其在防火上更是疏失。此事我刚接任刑部尚书时,就已经接连上书,但工部迟迟不加维修整顿,这才酿成今日之祸!钱尚书,这事你得给我一个交代,这件事我有没有跟你通过气?”
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工部尚书擦汗道:“启禀皇上,确有此事。只是本季度应该要拨到工部的修缮银子,户部迟迟不曾到项。没有银子,没法雇人,也没法购买相应材料,以至于臣行事举步维艰,臣请皇上明鉴!”
户部尚书立刻哭诉道:“启禀皇上,非是臣延误,而是银钱紧张!”说着,开始算账倒苦水,“今年南方旱灾,颗粒无收,非但没有赋税,还要赈灾;秦阳关战事紧张,军饷军资都不能延误;太后六十寿诞在即,宗人府一再催促筹办寿宴的银子……。臣无能,没有点石成金之术,实在无法凭空变出银两来。臣有罪,甘愿请辞户部尚书之职,请皇上另选贤德!”
……
宇泓墨站在右边最前列,笑眯眯地看着众臣扯皮,互相踢皮球。
黑色的皇子正装上,用灿然的金线绣着四爪蟠龙,显得格外庄重恢弘,连带着他身上散发的慵懒也消减了许多,衬托出皇室的清贵和气度,容色绝美的脸上浅笑微哂,眸光如玉流转,越发令人目眩神迷。咬文嚼字,祸水东引,让人明知有问题,却挑不出错来,这种刁钻古怪的手段,可是素来光明磊落的裴诸城会用的……。
不期然的,脑海中浮现出裴元歌清丽月兑俗的容颜。
难道是她?
随即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说他接二连三在她手上吃亏,那不过是过于疏忽大意。他承认裴元歌聪慧机敏,但应该只在后宅争斗上擅长,若说她小小年纪,对官场朝堂也能有此认知,那未免有些令人惊骇了。只是不知道,这是裴诸城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刁钻古怪得实在让他想笑。
不过……。宇泓墨忽然神色晦暗,眸光中隐隐有着黑光在闪烁。
提到裴元歌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该找机会整整她,出出心头的这股气才是!
朝堂上,这种互相推诿的争执每天都在发生,话题越扯越远,眼看着到最后已经偏题到今年的科举上,皇帝终于开口,咳嗽一声,等金銮殿上众臣都安静下来,这才不急不缓地道:“众卿都有众卿的苦衷,朕都明了,这次刑部失火,纯属意外,众卿不必再争执了!户部尚书,拨笔款项到工部,让他们把刑部的关押修缮一番,该注意的地方都注意注意,如果实在没有银子,就从朕的内库里拨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歌儿猜对了皇上的心思?
而拨款修缮刑部老旧的官衙,是对他办理好此案的奖赏吗?
裴诸城脑海中闪过百般念头,早跪倒在地,高呼:“臣代刑部所有官员,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虽然账簿被焚毁,但确有这样一本账簿,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曾经有几位官员都见到了。所以,臣以为应该依律处置,绝不能轻纵!”见刑部失火一事如此了解,叶德忠纵然不满,也没办法,只能又将矛头指向了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
宇泓墨看着不依不饶的叶德忠,眼角眉梢都是讥嘲。
本来,他可以稳坐钓鱼台,看着这帮蠢货自掘坟墓,自损羽翼的,不过……算了,玉之彦此人心性坚韧,又有手段又有心思,为这群笨蛋陪葬,实在可惜!
想着起身出列,禀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叶大人所言不妥。所谓捉贼捉赃,叶大人口口声声称玉之彦行贿受贿,但并未从他家中搜获任何赃物,这根本不能定罪其实,想要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还有一个办法。只要请叶大人将向玉之彦行贿的人,和接受玉之彦贿赂的官员全部指摘出来,并找到行贿的赃物,那么依然可以顶罪。儿臣恳请父皇,任命叶大人为钦差,赴棘阳州负责此事,请父皇恩准!”
早料到这种局面,正要说话的裴诸城突然一呆,怎么这九殿下说的话跟歌儿交代的一样?
他这话一出,宇泓哲立刻紧张起来,宇泓墨素来跟他不对盘,只有给他添乱的道理,怎么会突然转了口风,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一细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棘阳州连带着附近的州县,原本就是宇泓哲的势力所在,上下一体,盘根错节,而玉之彦从做七品县令开始,就是在这附近,他所行贿的对象,全部都是这道关系网中的对象,连他自己也是这道网中的一员。不然当初棘阳州刺史怎么敢明目张胆地下令,命玉之彦削减军资?没想到玉之彦居然会反噬,导致棘阳州的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无法收拾。
宇泓哲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指使叶德忠等人,咬死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想要置他于死地。
然而,现在认真仔细想想,他只想着借行贿受贿一事报复玉之彦,却忘记了哪本账簿上所有受贿的官员,全部都是他的羽翼,这件事如果真的闹大了,只怕他在棘阳州一带的实力要毁损得七七八八!好在刑部烧了那场火,让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之中。
想到这里,宇泓哲立刻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账簿已经焚毁,就无法定罪。而且玉之彦之前政绩卓越,百姓们上万民书为其求情,也许这场火就是天意,天要恕他!所以,儿臣附议裴尚书,应该将玉之彦无罪释放!”却故意没提宇泓墨。
皇帝深深地看着宇泓哲,静静问道:“哦?众卿的意见呢?”
虽然还有少部分的人抗议,但宇泓哲改口,那些死咬着玉之彦的人当然见风转舵,再加上本来就赞赏玉之彦的人,寡不敌众,最后皇帝只有“顺从民意”,下旨将玉之彦无罪开释。
下了朝,回到御书房。恢弘庄严的房间内,皇帝静静地坐着,手中拿着一份奏折,却并未将目光放在上面,而是有些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失笑,将奏折扔到桌子上:“这个裴诸城!”
见他情绪好,李德海凑趣道:“皇上何出此言?”
他从小就跟随皇帝,几十年的情意,随是主仆,却比任何人都得皇帝的信任。因此,皇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径自道:“裴诸城这个人实在有些时运不济,连着三次封爵的机会,都被御史台搅和了,不然现在国公恐怕都做了。调回来做刑部尚书吧,才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案子!朕这个哑谜,已经打了三道圣旨,却没人看出来痕迹。原本还担心这次要对不住裴诸城,没想到他倒是机灵,不但看出来了朕的意思,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干脆把账簿一把火烧了,这下真是不留后患了!”
“那是皇上看人看得准,偏叫裴大人做了刑部尚书!”李德海逢迎道。
“李德海你是越来越滑溜了,只知道逢迎朕!”皇帝有些不满,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些许感伤,叹道,“不怪你,朕身边的人哪个不滑溜?又有几个敢跟朕说真话呢?要不怎么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正感慨着,忽然神色一变,紧皱着眉头喃喃道:“不对!这件事不对!”
李德海忙问道:“皇上,哪里不对?”
“裴诸城这个人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偏向玉之彦不奇怪,但你要说他私下偷偷把玉之彦放走,朕能信七分,但像今天朝堂上这种咬文嚼字,又推诿责任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他要是有这机灵劲儿,就不会接连三次被御史弹劾,丢了封爵了!”皇帝思索着,双眉一轩,有些苍老的眸里顿时射出慑人的精光,“看来,裴诸城请了个不得了的幕僚啊!李德海,你去安排下,朕要悄悄地去裴府一趟,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倒是有些好奇,想要见见裴诸城的这位新幕僚了。
下了朝,裴诸城先回刑部,吩咐将玉之彦无罪开释,然后便告了假回府,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步伐生风地来到蒹葭院,一转眼,看到裴元歌坐在当中,正偎依着舒雪玉撒娇,顿时直冲过去,也不管裴元歌已经十三岁了,抱着她的双肋,转了个圈,吓得裴元歌失声尖叫,这才住了,笑道:“成了!成了!”
裴元歌下意识地护住头,大声喊道:“不许揉我头发,不许点我额头!”
“小歌儿,你的主意成了!这回你可是帮了父亲的大忙,也帮了大夏王朝大忙啊!”裴诸城实在难以克制心中的喜悦,神采飞扬地道,以玉之彦的心性才干,将来必定能够成为大夏王朝的中流砥柱,歌儿这是为大夏保住了一位能臣啊!“你说,要父亲怎么奖赏你?尽管说,只要父亲能办到的,全应!”
“真的?”裴元歌虽然有着七八成把握,但事关重大,还是有些忐忑,这时候也笑逐颜开。
舒雪玉很久都没见裴诸城这样高兴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雪玉,你不知道,歌儿她有多聪明,连皇上的心思都猜到了,各种设想的局面都应验了,照她说的,我救了一位能臣啊!”裴诸城实在太过喜悦,以至于月兑口就叫出了舒雪玉的名字,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尴尬,微微转过头去,笑着点了点裴元歌的鼻子,道,“小歌儿很了不起啊!”
舒雪玉则神色一动,也转过脸去。
裴元歌无奈极了,哭丧着脸道:“父亲,我要做个大笼子,大概这个大!”
说着比出比脑袋大一圈的模样。
裴诸城不解:“为什么要做个大笼子?”
“我要戴在头上,遮住头发,遮住额头,遮住鼻子,这样父亲就没办法欺负我了!”裴元歌撅着嘴道,愤愤地看着他。
裴诸城爽朗地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忽然一拍脑袋,牵着裴元歌的手就往外跑,边跑边道:“歌儿,你以后别管什么府务了,交给夫人打理。你以后啊,专心到书房来给父亲帮忙。你是不知道,那一桩一桩的案子多让父亲头疼!还有那些公文,我恼起来,恨不得撕碎了事。你别偷懒,快来帮父亲出出主意……。”
充满喜悦欢心的抱怨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
裴元华坐在一边,盛装华服,光彩照人。但从头到尾,裴诸城甚至没察觉到她的存在,眼里只有一个裴元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父亲心里,她一直都是最优秀,最让他骄傲的大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而现在……这颗明珠要变成裴元歌了吗?
不!她不允许!
裴元歌不过是一时凑巧,撞对了这件事而已,她一定会向父亲证明,她裴元华才是裴府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大小姐,比任何人都优秀,尤其是裴元歌!虽然心中有着百般念头,脸上却依然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温声道:“母亲,您刚才说到,温夫人给您下帖子,说是温太夫人七十岁大寿设宴,请您带着女儿们去赴宴。母亲放心,到时候女儿一定会照顾好二妹妹和三妹妹,不让她们丢了裴府的颜面的!”
那场寿宴,她一定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人!
来到书房,裴诸城正忙着找公文给裴元歌看,让她帮忙出主意。石砚忽然禀告,说玉之彦前来拜谢,因为是外男,裴元歌起身避到了内间。不一会儿,石砚将人引了进来,进门先行大礼,跪拜道:“玉之彦多谢裴大人的恩德,此次若非裴大人,下官只怕从此与官场无缘了!”
玉之彦容貌清秀,身着青衫,身形有些清癯,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读书人。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柔弱的书生身骨下,却有着那样一副坚韧的心性?裴诸城难免感叹,摇头道:“玉大人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是你的行事,让我觉得你是个值得救的人,所以我才会救你!如果你一定要谢,第一应该谢皇上,若非皇上有意放你一马,此刻你绝不可能安然站在这里;第二你该谢谢我的女儿元歌,这次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玉之彦一怔,没想到这次救他的,原来是一介弱女?
“无论如何,裴大人终究是救了下官的前途,也请裴大人代下官向裴小姐转达谢意。至于皇上,”玉之彦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下官做好自己,为百姓谋得福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便是对皇上的报答了。”
“好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得好!”门外传来一声击掌声,紧接着,身着紫金华服的老者步入书房,周身带着慑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裴诸城顿时吓了一跳,忙跪地道:“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玉之彦是第一次窥得龙颜,有些怔怔地跪倒在地。
“无罪无罪!你也别怪你的小厮,是朕说让他不要惊动你的!”皇帝的心情显然很好,挥挥手命裴诸城起来,就势坐了主位,转过头来看着玉之彦,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是玉之彦?其实你跟棘阳州刺史是一伙的,不然他怎么敢让你帮他做克扣军资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这是个很容易就能想到的结论,玉之彦无法反驳:“是。”
在那种地方,如果不与那些人同流,他根本做不成任何事!
“你应该知道,棘阳州刺史手里有你的把柄,为什么还要跟他翻脸呢?”皇帝沉沉地问道,看着玉之彦满面欲言又止,无从说起的表情,忽然轻轻一叹,道,“你不必说,朕也知道,因为你有良心。朕查过你,你做过的每个官职,政绩都很突出,当然,也许这中间还不包括推给上司的功劳!告诉朕,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爬上高位呢!”
“臣想要为国为民多做些事,位置越高,能做的就越多。”玉之彦轻声道。
皇帝吁了口气,深深地看着他,点点头:“朕明白了!文人重名,而你为国为民,却连名声都污了,也黑了手,可是心是白的,你那本账簿说明了一切,天底下没几个官员能记这么一本账!玉之彦,你不是个清官,但你是个好官!棘阳州你是回不去了,京城暂时也不能呆,南方里漳州今年大旱,哀鸿遍野,你可愿意到那里做个刺史,安排赈灾事务,让里漳州尽快回复元气?”
玉之彦心头一阵哽咽,叩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你应该知道,赈灾事务,中间有多少黑幕手脚,你这样过去,是断人财路,是要招人恨的!”皇帝望着他,轻轻道,“玉之彦,你不害怕吗?”
玉之彦坚决地道:“臣只怕,臣不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
皇帝忍不住感慨道:“大夏王朝能有你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福!去吧,吏部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望着玉之彦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微微叹了口气,道,“裴爱卿,要是有多余的亲兵护卫,拨两个悄悄跟着保护玉之彦吧!他滞留京城这几日,说不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裴诸城吃了一惊:“皇上的意思是……”
“别忘了,他这样做,等于是跟棘阳州那伙人翻了脸,现在明面上不能整治他,私底下动些手脚,不是很寻常吗?”皇帝冷哼道,本就威严的脸上罩上一层淡淡的寒意,沉默了半晌,连带着房间的温度也降了许多,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回头上下打量着裴诸城,道,“算了,不提那些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朕引荐呢?”
裴诸城莫名其妙:“引荐什么?”
“别装傻了!”皇帝微微板起脸,“别告诉朕,今儿朝堂上那些主意都是你自个想的!你要是有这应变之道,现在国公爷都封了吧!说吧,谁给你出的主意?是谁看破了朕圣旨上的哑谜的?”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眉飞色舞起来,骄傲地道:“是臣的女儿!”
“哦?这么说,是裴府的大小姐?”皇帝颇有些兴趣地道,他倒是听后宫的嫔妃们提起过这位裴大小姐,据说容貌明艳,才华横溢,是京城女子中的翘楚,素来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原本以为只是虚传,但能猜透他圣旨中的哑谜,那可就真的称得上聪慧绝顶,世所罕及了,传言倒是没有虚夸。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裴大小姐,似乎在待选的名单上……。
裴诸城摇摇头,笑道:“不是,是臣的幺女元歌!”
“不是你的大女儿,是你的小女儿啊!这么说裴诸城你很有福气啊,有这样两个聪慧的女儿。能让朕见见你的小女儿吗?朕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解开朕的哑谜!”皇帝微笑着道,带着帝王所特有的威严,正巧石砚送茶上来,取过白底青花瓷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皇上已经这样说了,裴诸城哪能拒绝,朝里间道:“歌儿,还不出来?”转头解释道,“皇上恕罪,方才小女正在书房,玉大人前来拜会,只好先让她避让在内间。”
说话间,裴元歌已经垂头出来,跪拜在地:“小女元歌,拜见皇上!”
“就是你解开了朕圣旨上的哑谜吗?”皇帝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茶盖漫不经心地刮着茶叶,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低垂着头,看不清容颜,只看到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发束双鬟,簪着两朵玉刻的莲花,底下坠着星星流苏,微微得摇晃着,分外轻盈。一身湖水绿的衣裳,静静地跪在那里,无形中便透着一股水晶般的灵秀清澈,让人不能不为之瞩目。“抬起头来!”
裴元歌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驾临裴府,更没想到会要见她,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
先映入眼帘的一双细细的眉,笼烟罩雾,下面是澄若秋波的眼眸,乌黑乌黑的,似乎有着黑玉般的光泽,引人注目,然后又慢慢露出口鼻,每一样都精致无瑕,宛如上天最精心的杰作。虽然神情有些忐忑,却还是透漏出本身沉静聪慧的气质……。皇帝突然觉得心神一阵恍惚,手中的茶盅“砰”的一声掉落地上,砸个粉碎。
看到裴元歌的容貌,身后的李德海也张口结舌,神色失常。
这……这怎么可能?
只是,所有人都被皇帝失手掉落的茶盅引去了注意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异样。
皇帝虽然心神恍惚,以至于砸了茶盅,但惯性却让他还是保持了平静的神态,将心中的震撼深深隐藏了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又似乎有着几十年的光阴,长久以来的冷静强硬地唤回了神智。皇帝勉强露出笑意,掩饰性地解释道:“不小心碰到了杯壁,被烫了下,砸了裴爱卿的好杯子,裴爱卿不会心疼吧?”
裴诸城倒没起疑心:“皇上说笑了!”
“既然你这样大方,那朕可就不赔了!”皇帝说着,只觉得手微微颤抖,难以自制,遂起身道,“令爱的确好人才,看着就是聪慧的人,难怪能够解开朕的哑谜。朕还有些事情,就不多耽搁,先回去了!”说着,不再看裴元歌,径自离开,步伐却比平时快了些许,李德海忙忙跟上去。
出了书房,见四周无人,皇帝忽然顿止脚步,神色沉凝。
绿竹幽幽,随风摇曳着,使得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沁人心扉。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能感染到那道紫金色的身影,反而他周围的气场越来越凝滞,几乎令人窒息。
李德海试探地唤道:“皇上?”
“你也看到了吧?”皇帝沉默了会儿,声音中慢慢染上了猜疑,一瞬间的狠厉触目惊心,连语调都带了令人心寒的冰冷,一字一句都像是来自极北之地的冰川,冷得透彻骨髓,“李德海,去查!给朕查这个裴元歌的身份来历,一丁点儿可疑都不许漏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也知道泄露出去的后果,朕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大踏步地走出裴府,只是周身的威严中,慢慢地浸入了淡淡的戾气,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