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原本在外间睡觉,忽然听到内间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是跌倒的声音,以为裴元歌出了事,急忙披了件外衣进来,却看到幽静的房间内,自家小姐居然被一个红衣男子压倒在地,顿时骇得面容失色,失声道:“小姐!”
“闭嘴!”
被这一声喊唤回心神,裴元歌恼羞成怒喝道,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宇泓墨。原本以为他存心轻薄,必定不会轻易推开,谁知道才一用力,便将他推到在一边,正觉得奇怪时,旁边传来了青黛的声音:“小姐,是九殿下!”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后,她又忍不住惊呼出声,好在及时想到小姐的呵斥,硬生生地把声音压了下来,“小姐,看九殿下的样子,好像是病了。”
裴元歌起身站起,拍拍衣裙,这才低头望去。
果然,宇泓墨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墨黑的发丝不知何时散开,凌乱地摊在地上,仿佛一匹上好的墨缎,修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烛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蝶翼般的阴翳。绝美的脸上一片潮红,在那白皙如玉的脸上鲜艳犹如滴血,比他身上的大红衣衫更加醒目,面上一片冰冷漠然,似乎只是熟睡而已,唯独浅色的唇紧紧地抿着,呼吸粗重急促,透漏出一丝淡得若有若无的痛楚。
红衣潋滟的惊人艳色,比上次青黛所看到的温润蓝衣更加魅惑人心,青黛看得有些呆了,好一会儿才试了试他的额头,惊道:“小姐,很烫手呢!”
看起来,应该是发了高烧。
裴元歌秀眉微蹙,盯着地上的人,原本很恼怒他的轻薄,但现在看来,他只是因为高烧昏倒,凑巧而已。不过,虽然说青黛进来时并没有看到他们唇齿相依的情形,但她已经定亲的女子,却跟宇泓墨有了那样的接触……好在这是在她的闺房,青黛又是心月复,不会泄露出去,不然她的麻烦就大了!
“小姐,九殿下怎么会在这里?”青黛不解地问道。
裴元歌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
青黛难免有些失望,原本还以为小姐和九殿下……。“小姐,那现在怎么办?奴婢去请大夫吗?”
“青黛,你昏头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个男人跑到我的房间里来,还要去请大夫!照我说,扔出去就是了。”裴元歌有些恨恨地道,想到方才的情形,既觉得羞赧,更多的却是恼怒。而最可恨的是,宇泓墨烧得糊里糊涂,未必知道怎么回事,青黛又没看到,而她却根本不能将这件事宣之于口,只能咬牙忍下这个哑巴亏!这个祖宗,病了不好好在他的宫殿里呆着,宫女伺候着,御医诊断着,又跑到她这里来给她惹麻烦!
裴元歌确定,她跟这位九殿下绝对犯冲!
“先帮我把他扶起来,放在……。”裴元歌环视四周,又是一阵头疼,这是她的闺房,只有她这张雕百色花卉的黑漆红木拔步床,根本没有其他能放人的地方。再怎么说,她已经和傅君盛定亲,让宇泓墨一个男人躺在她的绣床上,实在有所不妥,但是——
裴元歌带着怒气,盯着宇泓墨,微微地咬牙。
因为发烧的缘故,宇泓墨的面色潮红,紧闭的双眸微微颤抖,但或许是没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以及狂妄轻浮的话语,此刻的他,倒没有了素日的狂肆邪魅,透漏出几分安静病弱来,衬着那张绝色的脸,倒是让人心中生出几分怜惜来。
裴元歌心头一软,道:“算了,把他抬到我的床上吧!”
青黛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上前帮忙。昏迷的宇泓墨任由两人摆弄,头无力地偏倒,正巧靠在裴元歌的肩上。隔着薄薄的寝衣,裴元歌依然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度,连呼吸间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裴元歌觉得有些不自在,腾出手去将他的头推到另一边。
结果,刚推过去,他就又晃晃悠悠地偏过来了。
再推,再偏;再推,再偏……
算了,遇到这位祖宗,她处处都倒霉…。裴元歌放弃了。
窗户离床远,但裴元歌和青黛两个弱女子,还是费了一通功夫才将宇泓墨扶到床上,除下鞋子,将被角掖好,裴元歌转头吩咐道:“去把紫苑叫来吧,记住,别惊动别人!”房间里多了个男人,还是当朝九殿下,她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还好有个紫苑懂医,希望能够治好他。
不然……她就真的麻烦大了!
紫苑匆匆赶来,看到宇泓墨,也吓了一跳,不过她总比青黛要镇静些,帮宇泓墨诊断过后,神情微微缓和下来,道:“小姐不用担心,九殿下的情况看起来凶险,却并不要紧,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奴婢开副疏散的方子,再把烧退下来就没事了。”
开完方子,才想起一件事,犹豫着道,“小姐,这些常备药材咱们院子虽然有,但都在库房收着,库房的钥匙在楚葵那里。”
因为楚葵是众丫鬟中最细心谨慎的人,所以掌管静姝斋的库房。
屋子里多了个病重的人,这事想要瞒过楚葵和木樨两个贴身丫鬟也不容易,反正都是可信的人,裴元歌挥挥手,命青黛去找楚葵拿库房钥匙,照着紫苑开的单子熬药。好在静姝斋虽然没有小厨房,但熬药的火炉药罐却是备着的,当即取了药材煎药。
因为裴元歌吩咐了,所以行动都很小心,并没有惊动旁人。
“楚葵,你到偏院的井水里汲些井水,把手帕巾子浸泡在里面,冰镇后拿来敷在九殿下的额头上。记住,如果帕子不凉了,就要及时更换,这样可以退热。我去煎药,木樨,你注意着院子的动静,别让人察觉到这里出了事。青黛,你来照顾九殿下,有事就来叫我。”作为静姝斋的一等丫鬟,又懂医术,紫苑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着,看了看纤弱的裴元歌,关切地道,“小姐,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夜间更不能走困,您先到晚间凑活一晚上,免得误了身体。再说,若是有了黑眼圈,明日老爷夫人那里也不好交代。”
再怎么说,小姐都是闺阁女子,又已经跟傅世子订了亲,这么晚了跟九殿下共处一室终究不好。
紫苑说得有理,裴元歌点点头,道:“好,有事的话就叫我!”
“小姐您放心吧,九殿下这里有奴婢们照看着呢!”紫苑笑着道,随同裴元歌到了外间,服侍她歇下,这才轻手轻脚地到院子里煎药。
裴元歌原本还有些困意,但被宇泓墨的突然出现惊到,脑子里翻来覆去都在想这件事。
这位九殿下怎么会好好地到她的静姝斋来?而且还是在感染了风寒,发着高烧的情况下,这就更奇怪了。风寒不算大病症,但若是没有照料好,风寒入侵五脏,也会落下病根。这时候,九殿下不好好地在皇宫休养着,跑到她这里来做什么?难道说,皇宫里有什么问题,让他无法安心养病?
虽然说前世今生,裴元歌都离皇宫很远,但是却知道,那些地方的争斗厮杀,明枪暗箭,只会比高门大院更狠毒。宅门中尚且有人生病,不因病而亡,却因药而死,皇宫之中想必只会更加惨烈。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不敢留在皇宫里养病吗?
裴元歌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有了淡淡的困意,阖上了眼睛。
朦胧将入睡时,忽然听到内间一声惊叫,似乎是青黛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碎裂的声音。裴元歌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不会是宇泓墨出事了吧?抓起外衣披上,匆忙地赶到内间,却见青黛瘫倒在离床有四五步远的地方,面色微红,似乎颇为羞恼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恐惧之意。
紫苑楚葵和木樨都远远地离着床,不知所措。
而宇泓墨不知何时醒来,半坐着起身,狭长潋滟的凤眸闪烁着幽幽的光泽,黑亮得像是负伤的猛虎,充满着一种暴戾而警戒的阴冷,直直地盯着房间内的每一个人,但凡被他看到的人,心底都不由得升起一股透骨彻心的寒意,不自觉地打着寒颤,往后面退着。
床边,半碎的药碗还在微微晃动着,黑酽酽的药汁洒落了一地。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裴元歌也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升起了一股畏惧之意,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九殿下的一面。第一次看到宇泓墨,虽然他总是笑吟吟的,但她却能感觉到,这位风情潋滟的九殿下貌似玩世不恭,但实质却是狠辣阴冷的,让她很有压迫感,所以她在应对他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后来接二连三的接触,虽然总是被玉红气得咬牙切齿,但不知不觉中,却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畏惧。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宇泓墨,裴元歌只觉得最初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而且比初见时更加骇人,就是一直完全不加掩饰的猛兽,对着所有人亮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九殿下,您醒了?”见他神色不善,裴元歌轻声地道。
宇泓墨置若罔闻,依旧死死地盯着这边,一动不动,目光和神色阴冷骇人。
敏锐地察觉到他面色依然潮红,眼眸虽然阴冷,却有些涣散模糊,似乎并未恢复神智,裴元歌心中更加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了想,轻声问着紫苑:“怎么回事?你们冲撞了九殿下吗?”
紫苑面色为难,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熬好了汤药端过来,正巧楚葵拿了浸冷水的帕子,青黛想要为九殿下敷帕子,结果九殿下突然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抓住青黛的手腕,就把她甩了出去。奴婢还以为是青黛那里冒犯了九殿下,呵斥了她两句,上前想要给九殿下喂药,结果九殿下根本就不理会,挥手就打碎了药碗,若非奴婢见机快,及时退后,只怕也要被扔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裴元歌百思不解。
见九殿下似乎没有动静,楚葵小心翼翼地上前,扶起青黛,生怕一个动作过大,再引起九殿下的注视。
她们只是小丫鬟,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眸光。
宇泓墨那一甩力道不小,青黛只觉得浑身的骨架似乎都要散了,再加上他那般森然骇人的眼眸,更是吓得骨酥筋软,几乎站立不稳,如果不是楚葵扶着她,只怕又是一跤跌在地上了,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之前只觉得九殿下生得好看又温雅,没想到发起狠来如此骇人!
裴元歌问道:“是不是你们粗手粗脚的,弄痛了就殿下,所以才会惹他生气?”
“奴婢很小心了,应该不会的。”紫苑思索着道,神色有些焦虑,“小姐,怎么办?如果九殿下这样不肯让人近身,也不肯喝药,风寒会越来越严重,要是拖的时间长了就麻烦了!”
“药碗打了,汤药也洒了,紫苑你先去再倒一碗过来,我来试试。”裴元歌眉头微蹙,从青黛手中取过手帕巾子,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过,拧干,然后朝着床边走了过去。
她刚跃出一步,宇泓墨就立刻察觉到她的动静,目光“嗖”的一下转了过来。
只看他盯着青黛的方向,裴元歌看到已经觉得心中发寒,这会儿被他紧紧盯着,更是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但紫苑的话言犹在耳,如果她也不行的话,她也只好禀告父亲,让父亲来处理这件事。毕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九殿下在她房间出现意外!
裴元歌迎着头皮,仔细地注意着宇泓墨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九殿下?”她试探着叫道,“是我,我是裴元歌,你在发高烧,要退烧才行,我给你敷条冷帕子好吗?”
宇泓墨微微皱起眉头,眼眸中闪过一抹迷茫,努力地凝聚视线,似乎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问道:“裴元歌?”
“是。”裴元歌应道。
宇泓墨眉头一松,原本僵硬防备的姿态顿时卸去,“砰”的一声闷响,又倒了下去。
裴元歌吓了一跳,忙模了模他的脑后,好在绣床上被褥十分柔软,倒是没什么事,把被子帮他盖好,将冰凉的帕子扶在了他的额头。这次,宇泓墨却再没有先前的那种激烈的反应,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将帕子放在额头。
冰冷的帕子似乎让他感觉到舒服了点,昏迷中的他眉宇微松,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呓叹。
木樨试探着上前收拾破碎的药碗和洒了一地的汤药,这次宇泓墨依然没有反应,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轻拍着胸,心脏慢慢落回原处。方才九殿下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了!
见他这样,裴元歌微微放下了心事,心中一阵感慨。
宇泓墨方才的模样的确骇人,但明显的神志不清,所有的动作完全是本能的反应,那种警惕和戒备的姿态,显然是长期防备下形成的,青黛和紫苑都是陌生人,也许是他察觉到陌生人靠近,就本能地亮出锋锐的棱角,用这种方法来保护自己。而她总算跟宇泓墨有过几次接触,他应该是察觉到是认识的人,所以才会放下戒备。
方才的他的确骇人,可是,若穷根究源,更多的却是一种悲哀凄凉。
如果他这位皇子殿下过得安逸舒适,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本能?显然是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危机和争斗中,这才养成这样的习惯。那座全天下最尊贵豪华的宫殿里,只会比她所处的宅门更加凶险诡谲,贵为皇子又如何?宇泓墨他要面对的明枪暗箭,只怕比她这位小小的尚书府嫡女要多得多,也要可怕得多。
裴元歌想着,轻轻感叹,心中忍不住浮现出一股同情和怜惜。
因为发烧,宇泓墨的脸上不断地渗出汗珠来,裴元歌取过帕子,轻柔地帮他擦拭着。
这会儿工夫,紫苑已经重新倒了一碗汤药端进来,见宇泓墨已经安静地躺下,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听木樨笑声地将方才的情形简略讲了一边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有些犹豫地将汤药递给裴元歌,心中有着淡淡的阴霾和隐忧。
九殿下为何单独不抗拒小姐的接近?
难道说……。毕竟,小姐已经定下了寿昌伯世子的亲事,而九殿下却又那样乖张骄横的性子,肆无忌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比五殿下更加恣意妄为。如果九殿下心里真的惦记了小姐的话,只怕这事情会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对紫苑来说,小姐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要过得好,并不是身份越尊贵就越好,有时候站得越高,是非就越多。
但这些,显然都不是她一个丫鬟所能左右的。
紫苑只能把这些都藏在心里,祈祷着苍天能够眷顾小姐,让她一声平顺喜乐。
裴元歌原本以为九殿下已经认出了她,乖乖地任由她为他敷冷帕子,喂药这件事也应该没有问题才对。谁知道,刚开始时,宇泓墨还肯张嘴,但喝下第一口汤药后,脸立刻皱成了苦瓜状,虽然没有把药吐出来,但接下来却是左躲右闪,拼命地摇头,紧紧地闭着嘴,死活不肯喝第二口。
这样子,根本就是像是个怕苦不肯喝药的小孩子嘛!
没想到宇泓墨还有这样的脾性,裴元歌哭笑不得,安抚地道:“九殿下乖,别躲了好不好?乖乖地张开嘴喝药,不然病不会好啊!”还开始说的时候,还觉得九殿下这孩子气的习性有些好笑,但后来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药后,束手无策之下,急得快要哭了。
“我的九殿下,祖宗,你安安稳稳地喝药好不好?”
旁边青黛和木樨看着,又是惊诧又是好笑,最后还是木樨提醒道:“小姐,不如拿蜜饯来去去九殿下口中的苦味?”
这倒是提醒了裴元歌,忙道:“别拿蜜饯了,他昏迷成这样,晓不晓得嚼还是一回事。去把那瓶玫瑰清露取出来,用水化开,拿来试试。”
果然这法子有用,强迫地喂了一口玫瑰清露后,宇泓墨终于不再那么抗拒喝药,就这样一口汤药,一口玫瑰清露地喂着,总算是把汤药给喂完了。裴元歌松了口气,看着这位天下第一难伺候的九殿下,想到方才那场忙活,一时恨得牙痒痒,顺手抓起旁边的药枕就想砸下去,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能想到,威名赫赫,恣肆嚣张的九殿下,居然怕苦不肯喝药?
抬眼看去,见身边的丫鬟们都是想笑却又不敢笑的模样,见她笑了出来,这才跟着也笑了起来,只是不敢惊动别人,因此声音压得很低。裴元歌也不制止,等她们笑完了,这才严词警告道:“这件事儿你们在这笑过也就算了,过了这会儿,谁都不许提,知道吗?这位九殿下的名声你们也该知道,性情乖张,视人命如草芥,要是让他知道被你们看到他这个模样,未必不会杀人灭口!”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但紫苑等人想到宇泓墨之前猛兽般骇人的模样,齐齐打了个寒颤,到觉得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性,一个个忙捂住嘴,再也不敢笑了。
因为冷帕子要不停更换,因此整晚上裴元歌都没能好好休息。
第二日留了最谨慎的木樨和楚葵看屋子,不许别人进来后,裴元歌照惯例去给舒雪玉和裴诸城请安。一夜难眠,神色自然显得有些憔悴,把裴诸城和舒雪玉吓了一跳,听说是昨晚没睡好后,就立刻催促她回来休息。
才刚走进静姝斋,就有听到内室里“啪”的一声碎裂的声音。
这次是白天,不是晚上,立刻有人上前询问,结果紫苑出来摆摆手,道:“没事,刚才我不小心砸了个碗,都散了吧!”抬眼看到裴元歌,顿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无奈地苦笑起来。
进了内室,果然又是那副两军对峙般的情形。
如同昨晚一样,等到裴元歌近前,宇泓墨心神一松,又昏迷倒在床上。裴元歌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顿时放下心来。比起昨夜烫手的情况,现在热度已经退了许多,呼吸也平顺了很多,面色也不像先前那样烧得通红,看起来紫苑的方子没错,宇泓墨正在渐渐好起来。
虽然静姝斋规矩严谨,但无论是裴元歌还是宇泓墨,睡在外间都太乍眼,万一不小心被人看到,就是一场是非。于是,裴元歌命紫苑等人在房内加了一张美人榻。她累了一晚上,合眼便沉沉睡去。
当宇泓墨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精雅秀致的闺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是很多种花混合而成的,清雅幽淡,沁人心扉。雕花刻纹的美人榻上,女子横卧熟睡着,盖着粉紫色的薄被,更衬得她肌肤如玉,青丝散落下来,有几缕凌乱地撩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下,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着,似落未落,如画的眉目安静祥和,如梦如幻。
当宇泓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女子的容貌是如此的熟悉,印刻心底,仿佛是从梦境中凝聚出来的幻境,“砰”的一声,敲进了他的心里。真是个很美的梦境呢!宇泓墨想着,嘴角微弯,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裴元歌素来浅眠,立刻被这声叹息惊醒,看到宇泓墨挣开的黑眸,彻底松了口气,道:“你醒了?”
宇泓墨这才发现,原本这不是梦境,一时间有些茫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问得真无辜!裴元歌暗自月复诽,面上却没表露,道:“我也不知道,昨晚都要入睡了,九殿下你却突然冒了出来,高烧昏倒。”说着,习惯性地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庆幸地一笑,“烧终于完全退了。”
昨晚?
宇泓墨微微一怔,隐约记起昨晚出现了一点事端,他心绪烦忧,在屋顶上吹风,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似乎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一片让他很安心的容颜,然后就彻底模糊了。原来…。昨晚,他生病时,无意中竟是来到了元歌的房间吗?
亏他当时病得糊里糊涂的,还能避开裴府的护卫,不然必会惹下大乱子。
还有…。感觉到她柔软的手和他肌肤相触,宇泓墨的眸色顿时变得更加幽暗起来。
“九殿下,你既然生病了,怎么不在皇宫休养,反而到了我这里来?”裴元歌有些好奇地问道。
被她这样一问,宇泓墨的神色有些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迷迷糊糊的,自己竟然是来到了她的房间。怎么会来这里?当然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很想见她,所以才会来!可是,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宇泓墨含糊以词道:“皇宫,不是我能养病的地方。”
这话,跟她昨晚的猜想也差不多,而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隐秘,裴元歌倒没有再追问。
突然间,宇泓墨神色一紧,问道:“昨晚……。我烧得糊涂了,有没有说什么话?”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吧?
裴元歌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没有,你一直在昏迷,什么话都没说过。”
的确,他发烧时,一片静默,什么话都没说过。但是,昨晚裴元歌照顾他,清楚地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已经紧咬的牙关,死死地抿着嘴,似乎有着满月复的心事,却又强自克制,不允许自己说出一个字来。皇宫,应该是最不能说心里话的地方吧?也许随口一句梦呓,都会带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裴元歌对眼前的人又多了一分怜惜,见他嘴唇干涸,便道:“是不是觉得渴?我去给你倒水。”
她…。给他倒水?
宇泓墨一怔,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从认识到现在,裴元歌对他要么是恭恭谨谨宛如带了面具,要么是横眉竖眼百般恼怒,最乖的时候,大概也就是那次月夜,因为害怕从屋檐上跌下去,所以紧紧地抱着他,何时这么温柔殷勤过?难道说女子定了亲事,就会格外温柔?
本来,宇泓墨还有些窃喜,觉得心里甜甜的,但一念转此,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哼,为了傅君盛那小子……活该他被宇泓哲刁难!
倒了杯清水,裴元歌想要递给宇泓墨,但高烧过后,他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手微微一颤,差点将水泼了一半。见他这样子,裴元歌索性拿过杯子,扶着他坐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将他安置坐好,这才将瓷盅送到他的唇前。
宇泓墨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潋滟出无数光彩,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见他灼灼地盯着自己,却不喝水,裴元歌不解:“怎么了?不想喝清水,想喝茶?不行的,茶会解药性。”
“不是,喝水就好。”宇泓墨低声道,就着她的手,慢慢地喝了水,低垂的眉眼微微转动,“我还要喝。”他为自己此刻的行为找了很好的理由,他病了,浑身没力气,他很渴,要喝水……
裴元歌昨晚照料了他一晚上,倒没察觉到现在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当即起身,又去倒了一杯清水,过来服侍他喝,眼见着他一口气喝了五杯水,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你发烧出了很多汗,不过一次喝太多水也不太好,还是算了吧!”
唉,到头了!宇泓墨有些闷闷地想着,忽然心念一转,道:“我饿了。”
“也是,从昨晚到现在,你什么都还没吃,当然会饿!”裴元歌点点头,“说吧,想吃什么,我待会儿到大厨房点菜,顺便帮你带上。”想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犯愁,毕竟,宇泓墨在这里养病还是隐秘的,除了身边四个大丫鬟,静姝斋的其她丫鬟都不知道,更不能在大厨房那里露出破绽。如果她用的菜突然多起来,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有问题?
宇泓墨正想说随便,忽然见心中一动,倒真的想起一样吃食,问道:“你们裴府的豆腐是在哪里买的?还是自己做的?有什么秘方吗?为什么感觉跟我以前吃过的不太一样,比我以前吃过的都要好吃!你告诉我,我也去找个懂的厨子做来吃。”
“豆腐?”裴元歌莫名其妙,“裴府的豆腐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口感很好,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豆腐。”宇泓墨也很好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昨晚病得厉害,脑子烧糊涂了,连带着舌头也混乱了,所以才会有这种错觉?”
“等等,你什么时候吃过裴府的豆腐?”裴元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宇泓墨肯定地点点头:“就是昨晚啊,我烧得糊里糊涂的,朦胧中好像有吃到豆腐。应该是豆腐吧?软软的,滑滑的,好像还有点甜味,可是又不会觉得味道很淡,总之就是很好吃。或者不是豆腐?反正应该是在你这里吃到的,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昨晚,宇泓墨有在她这里吃什么东西吗?
类似豆腐的,软软的,滑滑的,还有点甜……裴元歌似乎想到了什么。
“反正就是很好吃,可惜只吃到一点点,才一小口,然后好像就没有了……。”宇泓墨兀自在模糊的印象中搜寻着他记忆中的美味。
“轰!”
裴元歌脑海中忽然响起炸雷,想到昨晚被某个发烧得昏倒的人占了便宜,当时那家伙还吧唧着嘴,咬了她一口,终于明白宇泓墨所谓的豆腐,指的是什么!这个混账,昨晚占了她的便宜,她念在他不是存心轻薄的份上,没有跟他计较。而现在,他居然还敢提起,还敢说——
裴元歌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美眸中燃起熊熊怒火:“宇泓墨!”
突然来了这一声喊,让还沉浸在美味回忆中的宇泓墨生生打了个寒颤,看着突然见怒火燃烧的裴元歌,很是不解。但在她愤怒的双眸逼视下,莫名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小小心虚了下,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你想吃什么?”裴元歌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想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豆……豆腐,怎么了?”宇泓墨微微有些瑟缩,但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就是豆腐而已,至于裴元歌突然翻脸吗?
还敢说!裴元歌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再也不顾及眼前的人是性格乖张的九殿下,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干嘛?我不过是想吃豆腐而已,至于这样吗?”从没见过她这样,宇泓墨有些被吓到了,更重要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有些心虚,强横不起来,小声道,“就算你们裴府的豆腐做起来很麻烦,需要再多珍贵的食材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双倍付给你——”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元歌的怒吼声打断。
“宇泓墨,你给我去死!”居然还敢提,还敢提!就算他烧得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饶恕!裴元歌恼怒地抓起床上的软枕,想也不想地就冲着宇泓墨劈头劈脸地拍了过去,最后狠狠地将软枕砸到他身上,这才觉得稍微解气了些。
然后,一旦冷静下来,顿时想起,刚才被她砸的人,是当朝九殿下……。
尤其想到昨晚他骇人的眼神,裴元歌更是小小地瑟缩了下,眼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畏惧之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紧张地盯着宇泓墨。他那样张扬狂肆的性子,被她这么一通砸,不知道会怎么生气?又会怎么整治她?
没头没脑地被裴元歌一通砸,虽然说她力气不大,用的又是柔软的软枕,并没有多少疼痛,但宇泓墨毕竟贵为皇子,难免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沉下脸正想要发作两句,但看到裴元歌突然畏缩的模样,心中却又觉得有些难过,不想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于是按捺下来,顺手抱出软枕,小声嘟囔道:“好歹我也是皇子,不过就是想吃豆腐而已,犯得着这么砸我吗?裴元歌,你越来越放肆了!”
听到“豆腐”两个字,裴元歌又是一阵恼怒,月兑口道:“闭嘴!”随即察觉到这样的语气又过了,强自忍耐,压抑着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
“不许?”宇泓墨哼了一声,“我提了又怎么了?”
被他这副神态激怒了,裴元歌再也不顾后果,恶狠狠地道:“提了你就给我去死!”
说着,愤愤地朝着他的方向空踢了一脚,怒气冲冲地离开,去了外间,留下宇泓墨抱着软枕,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想吃豆腐而已,至于这样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裴元歌越来越凶了!是不是定了亲事的女子都变得奇怪起来,一会儿格外温柔,一会儿格外凶?
想着想着,又叹了口气。
就算是又如何?别说温柔的时候,就算她刚才拿软枕砸他凶悍的模样,都会让他觉得,就算这样被她砸一辈子,也会很开心……。
昨晚四个大丫鬟都累了一天,今天轮流守在外间,免得被人进来看到宇泓墨,现在守着的是楚葵,虽然也听到了里间的动静,但裴元歌没叫她,她也就没进去,也没有询问。
裴元歌愤愤地坐在桌上,想到宇泓墨刚才开口“豆腐”闭口“豆腐”的模样就来气。
如果不是确定他昨晚的确烧得糊里糊涂,刚才的表情又全然是疑惑,裴元歌几乎都要以为,他根本就知道昨晚的事情,是故意来捉弄她的!就算是九殿下,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就算不知情,也不能这么混账!裴元歌越想越气,总觉得就这样放过宇泓墨太便宜他,但他是九殿下,太出格的事情也不能做,甚至,最好别让宇泓墨发现是她在修理他。
忽然间,裴元歌想起一事,顿时有了主意。
他宇泓墨不是怕苦吗?不是不肯喝药吗?待会儿就告诉紫苑,在他的药方子里加一斤黄连!她倒要看看,现在清醒着的宇泓墨,堂堂九殿下,好意思跟昨晚一样闹腾着不肯吃药吗?!苦也要苦死他!裴元歌在心中暗暗月复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