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沙场后的竹林找到她,她倚在柱子上,低垂着头,单薄的白衣随风扬起,仿佛一株柔弱的兰草,一阵清风便会随风而去。
他站在密集的竹林中望着她,手指握紧又松开,他一生从未如此踌躇,如此如此绝望痛恨而又无法割舍,远远的,他能看见她颤抖的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在月光的折射下,发出幽然的光芒。
他的心猛地一痛,情不自禁的慢慢走向他。
她惊觉,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充满恐惧与悲伤。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暗夜中透着深沉的悲伤,“如果你肯放下以前的恨,本王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抬头看他,他的瞳孔紧紧缩起,目光中竟透着哀求,她的心一痛,唇边凝成凄惨的笑容,“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就当以往的种种都不存在!”他目光崩溃的看着她,嘶声问道,“你能够原谅本王么?”
她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落下,她望着他,声音中透着绝望,“可是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不是么?”
他身子一震,痛苦的用力握住锋利的竹节,殷洪的鲜血徐徐流下。
她张开眼,缓缓站起,哑声说道,“你说你爱你,却亲手让我的所爱一个个离我而去。”
“那为什么,就算你再恨本王也罢,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孩子!”他的眸子中火光四起,绝望的喊道。
她闭上眼,嘴角凝成一抹的凄凉的笑,“因为我想让你体会,那失去至亲的痛苦!”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拼命的摇晃,“那也是你的孩子,你如何下得了手!”
她在他的手中笑起,笑容娇艳倾城,宛如最美的荷花绽放,眸中泪光闪烁,“是不是很心痛,是不是很绝望。看到爹爹和哥哥的头颅的时候,我比痛千倍百倍!耶律斜,这都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他额上的青筋暴起,本来血红的眼,发出噬人的诡光,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的手指渐渐用力,她看着他,眼中的热泪落到他的手背,滚烫着撕扯着他的心。
感觉到身体的力气在渐渐消失,唇边漾起一抹微笑,如释重负的笑,缓缓闭上眼,她是要死么,她终于要死了么……
他红着眼看她,她紧紧阖着眼,苍白的小脸渐渐发青,他心中那样痛,痛的锥心刺骨,痛的整个心都仿佛要炸裂开来。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仿佛跌落进那日夜熟悉的苍茫如地狱的冰冷中,他是在干什么,他正在亲手结束自己最爱的生命么?
往日的梦魇又一次像他袭来,满身插满长箭血的大哥大睁着眼倒在血泊中,玹鄢微笑着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脚踝中,耶律言挺起长剑眼中蚀骨的仇恨,还有她,一袭白衣微微飘扬,一双眸子清灵无暇,宛若天边的仙子。
他缓缓松开手,脸上面无表情,没有看跌坐在地上的她一眼,转过身,沉声说道,“不要再让本王看到你。”
他抬脚走开,高大的黑色背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月光打在他身上,让人心碎的寂寞孤单。
眼中的泪水肆意,她抬眼他,美丽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她不配得到幸福,永远不配。
……
她躲在暗处,眼中的光芒逐渐冰冷,变成锋利的刺,刺穿每一个绝望的心境。
她不需要别人的爱,欺骗在她的生命中升腾,她害怕自己回头,看见那个明亮的影子在冲自己招手。
痛苦,懦弱,倔强,坚强,她觉得自己的心随时都会爆炸,每分每秒身体内血液的流动都会随时停滞。
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生命中光芒已经渐渐消失。
恨,在心中反复辗转反复思量,隔着微弱的界限,爱就在另一边。到最后,留下的,除了痛苦,麻木了的痛苦,再别无其他。
雨,随着天空的轰鸣,滚滚落下,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冰凉一片,黑暗中,她四处模索着,推开竹门,空气中特有的清灵香气瞬间将她包围。
她扶着竹墙挪进屋内,身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滴落入冰凌的竹缝中。
靠着墙角坐下,身子冷的瑟瑟发抖。黑暗中她的眸子如同子夜的星辰闪烁,发出一种冰冷动人的光芒,像是绝望,更像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倔强执着。
环顾四周,她的目光落到屋内的竹子搭成的茶几上,桌上的杯子还盛着残留的红色浆液,星辰的璀璨透过竹子的四周竹子的缝隙落在杯子上,发出五彩的柔柔光芒。
这里,似曾相识。她恍恍惚惚,忆起那日,她和他坐在这,他醉眼迷离,问她的话。
“如果本王不是契丹大王,你也不是大宋的公主,你愿不愿意随我远走天涯。”
当时的她,还是安定公主,远嫁大辽,而他却是她的夫君,那时纵使有恨,那恨也如春日的露珠,一吹即散,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想就此与他牵手,仗剑天涯。
及至那日,战场上他高高在上,俯藐众生,黑色的斗篷猎猎飞舞,她远远的望他,中间隔着两军的战士,隔着漫漫黄沙,隔着家国荣辱,隔着生与死,也隔着爱与恨。
长剑破胸,血溅沙场,她满眼都是他,倒在他怀中,她所想的,也不过是问问他,这最后的最后,他到底爱没带过她。
那个夜晚,她亲口说爱他,明明是一场无主的戏,她却动了真情,她以为这一生,无论杀戮悲伤,她注定要与他在一起了,既然无处可逃,她也本不打算在执拗了,可是那晚,她却看到了亲人的尸首,挂在高高的门廊上,望着她的眼,说不出的凄惨悲愤,整个人,在那一瞬间跌入无底的深渊
那时,她便觉得,这一生,除了恨,她对他,恐怕再难有别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