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亭上,我和君墨舞一人一个蓝田玉杯,石桌之下则东倒西歪着好几个空酒瓶。我面前的杯子里满满的一杯酒丝毫都没有动过,而他已经喝的有些醉了。
即便如此,他却依然一刻不停的倒着酒。他从来就是一个理智到近乎残忍的人,我与他夫妻半年光景里倒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控。总觉得让他就这样子漫无边际的喝下去实在是不妥,但又不知该如何劝?好在他酒品不错,虽有些薄醉倒也没有糊涂的做些不体统的事,我便也只是默默的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两个人坐了好久,他忽然开口:“在你心中,我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哥哥?我被这个问题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明白他指的是君墨崖,回想了一下道:
“勤政爱民,崇尚简朴,是个好皇帝;清芙没有出现以前,对后宫女人也算是雨露均分,算个好丈夫;你生病的这四年里,日夜为你的病劳心劳力,总想替你选一位好妻子,算个好哥哥……。”我顿了顿,总结道:“总之,是个很好的人吧。”
“勤政爱民?雨露均分?兄弟情深?我的好哥哥还真是一个天生的戏子,将全天下的人都给骗了。”
我望着他,有些迷惑不解。他端起面前的酒盏,浅浅的抿了一口,目光平然的望着远方,“知道为什么君墨崖做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帝,后宫佳丽无数,却始终没有一个子嗣?甚至于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妃子怀孕,最后却被他派人推进鼎沸的火炉里,生生烤死了?”
我茫然的摇摇头,君墨崖曾经将怀了孕的妃子推进火炉里烤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会完全不知道?难道是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不懂世事?
他又喝了一口酒,平静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不是一个‘男人’?我大惊失色:“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无法圆房,无法行帝后之间该有的**,无法绵延子嗣,甚至和宫内任何一个太监无异。”
“怎么会这样?”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如果他真的……。”我的脸一红:“他真的不是‘男人’的话,当年太上皇又怎么可能会选择他做皇帝?”要知道,一个九五之尊最为重要的义务便是替皇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你说得对,当年父皇的确没有选他做皇帝。本来他是我母后恭宁皇后的长子,从出生起身后便印着长子嫡孙这样一个耀眼的光环,一岁就被父皇立为太子,派专人教习功课武功。如果按照正常的规律来说,只等父皇百年之后,君墨崖就会按祖制登基为王。”
“然后呢。”我问,敏感的察觉到了关键性的到来。
“然后等君墨崖十六岁的时候,母皇生下了我。我从小还算聪明刻苦,学什么都比别的兄弟来得快,再加上是正宫所出,所以父皇很喜欢我,一度想将皇位传给我。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毕竟天朝的祖制摆在那里,长子嫡孙这样一个身份比任何实质的东西都要来得重要。我自己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那时候还小,对于做不做皇帝还没什么概念,但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君墨崖的耳中,从此他就对我怀了芥蒂。因为每个皇子到了弱冠成年之际,都会有一个成年礼,就是由父皇亲自挑一个相貌人品出众,家世又清白的贵族女子做皇子们的通房丫头,让皇子通晓男女之事,好为将来开枝散叶做好准备。若是两个人相处的好,这个通房丫头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王妃或侧妃。”
“结果就是这个通房丫头,让你父皇知道了君墨崖在**上的问题?”我猜测道。
君墨舞点头,“在我四岁那年,君墨崖身体上的缺陷终于还是让我父皇知道了,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太子来说,几乎算得上致命。我父皇当即暴怒,但这种事毕竟是家丑,不可以外扬。否则全天下人都会嘲笑我父皇千挑万选却选了个‘假男人’做皇帝。”
“那为什么君墨崖后来又登基了呢?”
君墨舞低头默了默,神情沉静,我却从他紧攥着酒盏的掌心中看出了点点涟漪:“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败落,他的帝王梦马上就会陨落,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父皇还来不及改变主意之前,将他杀掉了。”
“什么?”我惊讶的睁大眼:“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可是他的亲爹啊!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不可能”,君墨舞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因为他杀掉父皇时,我就在现场。当时我躲在父皇的床榻之下,眼睁睁的看着他拿枕头闷死了父皇。”
“你……。”我顿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不是想说我很懦弱?眼睁睁的看着他杀死自己的父皇,竟然连站出去阻止的勇气都没有……。”他冷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没有”,我摇摇头:“你一点也不懦弱,你只是太清楚局势罢了。当年他杀死你父皇时,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四岁的稚童,年龄的劣势使得你根本就没有力气与他抗衡。出去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和你父皇一起死,而活下去将来才会有报仇的机会。”
“不得不说,你的安慰很动听,但是我不需要。”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在讲着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然后他就踏着父皇的鲜血做了皇帝,不得不说君墨崖在掌理朝政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东临在他的治理下发展的不错,逐渐呈一方霸主的势态。只是与此同时,杀戮和鲜血却从未停止。父皇在位前,曾生下了九个儿子,短短三年,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直至最后竟单单只剩下了我。”
他抬头望我,嘴角的笑意凉的有些惨淡:“你是不是以为他不杀我是因为念在与我的兄弟手足之情?”
我无意识的点点头,他越加的嘲弄了:“你觉得有可能吗?当年父皇宠爱我到欲在百年之后传位予我,这样子的夺嫡之恨,君墨崖又怎能不将我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杀之而后快?而真正使得他无法动我的障碍便是——我的母后恭宁太后。”
他顿了顿:“这世间又有哪一个做母亲的会不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母后知道终有一日君墨崖是会除掉我的,她无力改变她身后可能会发生的变数,只希冀能在有生之年护我周全。因着母后的庇佑,君墨崖好长时间都无法动我,却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下,只能将目光投向——。”他忽然便停住了,神情变得极为谙淡,一股寒意从他黑色的瞳仁内折射而出,清冷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投向了你当时最爱的女人——秋袅袅?”我大胆猜测。
他缓缓的垂了眼脸,似乎在有意的掩饰着什么:“是。”
“可是他不是‘不行’吗?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报复你,却要以牺牲另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为代价,这未免也太过自私了。”
君墨舞低低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很是淡淡,满是揶揄与嘲弄:“噢,对了,其实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和你说。君墨崖因为身体方面的隐疾,其实内心是很自卑的,所以他总是极尽所能的搜刮各式各样的美人,豢养在他华丽的后宫里。就算不能用,也要天天拿来看,来补偿自己无法行鱼水之欢的遗憾。”
我怔住,一时竟忘了反应,好半响才咬牙切齿:“变态。”
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使得那么多那么多风华正茂的女子在这暗无边际的宫墙内没有尽头的守候,直至容华退却,孤独苍老,死后一方薄席卷却一生。
这一切,残忍到,不过只是想一想,便是无法抑制的遍体痛寒。
“而你的姨娘,也就是虞水心,也就是这许许多多牺牲品中最为普通的一个”,忽然他抬起头望向我:“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你父母的死因吗——?”
“你知道?”我已经感觉到了我嗓音的干枯喑哑,拼尽全力才能勉力控制住心跳。
“是。”他点头:“我知道一切,包括你父亲当年卖国投敌,以及你林家满门抄斩,甚至包括你父亲与虞水心之间的所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