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茶记得初到薛家时是个阴雨天气,头顶黑黑的云像是她家前院堆着的那摊烂棉花,那阴沉的颜色压得她吐不过气来。人牙子云婆在她后面轻轻拍了她一下,小声告诫她,别皱眉皱脸的,免得主人家不喜欢。
李小茶心想着自己又摆出一副苦相了吗?她爹爹总开她玩笑,说她不亏了是叫小茶的,不拿点热水泡泡一张脸就像茶叶一样皱成一团,硬生的将一个小脸挤得老气横秋。哪点像个八九岁的女圭女圭。
李小茶确实只有八九岁,她不像隔壁镇上的孙二少爷,病一场醒来突然就变了个人一样。本来成日里连学堂都不愿意进就知道上树模蛋打鸟的人物,突然就博古通今满月复经纶了。李小茶的肺病前前后后拖了一年,如今身子好不容易好了,却只落下个一到噪热天气里就想咳嗽的病根儿,病是抽丝般去了,终究是没落得半点好处,反害得一家人跟着她受罪。
李小茶是主动去找云婆的,她知道后街里住着的这个面相凶恶的老婆婆是个卖小孩的牙婆子。平日里爹娘告诫她,看到这个老婆子要绕道走,小心被抓去卖掉。小小的李家能卖的都卖掉了,就剩一个不值钱的小院子,那时李小茶想到,或许卖掉自己是个不错的主意。当她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面前那个脸上长着大黑痣的云婆时,云婆抿着长满龅牙的嘴,塞给她一个烧饼。
“回去吧孩子,你家里的困难总还有你爹娘,好好的人家里出生的孩子犯不着作贱自己。”
几天没吃饱的李小茶啃着大烧饼,看着云婆婆那张比烧饼还坑洼的脸,突然觉得面由心生这话是做不得准的。
云婆婆起初怎么也不同意,最后被李小茶缠得烦了,便唬着脸说道:“你这糟心的孩子,这种事你爹娘都不同意,要我把你卖了。他们还不拆了老娘的骨头。”
李小茶这才找到重点,云婆婆的意思是要爹娘主动来说就是可以的。于是她回家把想法告诉娘亲,她那水做的娘亲当时就哭了,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她爹爹黑着一张脸将那根解酒瘾的柴棍子嚼得嘎吱嘎吱直响,哥哥李兴宝把妹妹带回的烧饼丢在地上狠狠地踩。本以为李小茶要把自己卖去当丫鬟的想法就此不可行,谁知没过几天,李小茶的姐姐李静荷回娘家探亲,知道这事后狠劝了一番,爹娘终是答应。
李静荷说了许多话,只有一句最有说服力。当时李静荷摇着家里空空的米缸,冷哼哼地说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难道让李小茶陪着你们饿死?当丫鬟再不济能混个饱。”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这种损人的理论不能用在李静荷身上,当初她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嫁给隔壁镇子里凶恶的汪屠夫。后来事实证明她选对了,在爹娘担惊受怕,怕她被汪屠夫欺负的时候,李静荷已经成功掌握了汪屠夫家的主家大权,从此过上有肉吃有孩子打的小日子。
“李小茶认识几个字,长得也算可爱,以后指不定能混出些脸面。”李静荷是这么总结的。最后她亲自领着李小茶找到了云婆,两人关上门商谈了一番后李静荷满意地回婆家。李小茶跟着云婆婆到了镇上的大户薛家。薛二爷刚中了举子,薛老太太发话要给他那一房添几个人用。
云婆一知道消息就把李小茶领来了,云婆婆说:“读书人虽然规矩多了点,但好在一般不会虐待下人。”
不得不说,云婆已经算是挑了最好的人家。薛家是镇里出名的大户,给得起价又不刻薄下人。哪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家。连李小茶家隔壁做惯了嬷嬷的虎子他娘也说,薛家不错。老夫人很和气。
可李家人还是无法接受李小茶要跑去给人做丫鬟,李家家景好的时候都可以买那么一个半个的小丫头给李小茶使唤,要一个可以做小姐的人当丫鬟,任是谁家里也接受不了。
可现实是李静荷已经把自己那点枝沫的私房钱全贴给娘家了,李小茶连稀得见不到多少米粒儿的粥也不敢多吃,全留给正长个子的哥哥。李小茶的爹欠了钱财主二十两银子,再不还上点利息去,那笑面虎的钱财主指不定把李小茶卖到窑子里去。种种利弊说来,卖到薛家到也不是多么惨的事。只是被人当大白菜一样挑选,终不是什么好心情的事,而且还得保持白菜叶子新鲜舒展,没有半点不得意的小褶子。
“这个娃儿长得到干净,哪弄来的?”薛家的总管薛贵拢着手站在一旁,挑眼冲着李小茶。
云婆忙赶了上去,皱脸笑得一如菊花绽放,“李家庄的孩子,家里受了穷……”
薛贵不管她说的这些那些,摆着冷冰的脸直接问道:“活契?死契?”
云婆扬着热呼地笑脸,无畏地继续贴上去,“死契。”
“嗯,收了。”薛贵冷冰冰的拍板,整个过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这样,李小茶进了薛家。李小茶初进和所有人一样被直接分去伙房里。一个十八九岁叫彩蝶的丫头教她学规矩,彩蝶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圆脸很是喜庆。管事的全叔领李小茶过来时,彩蝶扬着红扑扑的脸问全叔,“哟,这小丫头从哪里收来的,长得真水灵。”
“听说是下面庄子里的人,薛总管开了这个数。”全叔偷偷比了三根指头。
彩蝶喜乐的脸僵了一下,很快又柔和过来,“哟,贵叔那心肠就是好。”
李小茶初初被分去擦盘子,薛家的规矩多,洗过的碗还要用干净的抹布擦了放在筐子里风干。这活儿说来不累,把碗盘擦干叠好分类放到筐子里,就也就是这点儿活,让李小茶蹲在筐子边足足擦了三个时辰。她心想着,这薛家到底有多少口人,一顿饭要用去这么多碗,看这后巷里一排排的筐子里被满满当当的大碗小碗盘子碟子,那些数下来怕有上千个。
洗碗的哑婆婆一又手泡得发白,可任勤奋地埋头洗着。彩蝶说哑婆婆没儿没女的,也就薛家这样的大善人才会收这样的废人。一个哑巴在外面早饿死了。
李小茶到觉得薛家这买卖一点都不亏,她记得她病时,隔壁虎子他娘怕她在屋子里闷坏了,总喜欢坐在她床边说些大户人家的琐事,有次她提起那些苦活都是苦人做。说是但凡那些洗碗、劈材、洗衣服之类的脏活累活都是些身子不周全的苦命人在做。哪个人没有点花花心思,想着多轻松一些。也只有那些最苦命的人没办法才应下那些苦差事。
哑婆光听她名字也知道是个哑巴,她一头花白的头发油油地粘在额前,冲李小茶笑时,一张嘴露出被门前被虫蛀光的两颗孤牙。
她啊啊咦咦地冲李小茶又是捏盘子又是挥拳头的比划了半天,李小茶愣是没明白。一旁搬筐子的老忠头扯着沙哑的破鸭嗓子说,“她让你把碗拿稳了,要是摔了,彩蝶会来揍你。”
李小茶听到这话,平静的脸上没起波澜,只是拿碗的手多用了两分力气。
“这几天有得忙的。”老忠头哼哼哧哧移着筐子,嘴里也没闲着,“四小姐醒了,怕是要办酒席热闹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到点剩酒喝。”
李小茶从他的话里了解到,薛家人口并不是和眼前的碗一样多,只是最近要办酒席才为着准备把放在库房里的碗都领出来全洗一遍。老忠头后面搬来的大白瓷盘子上都落了灰,黑黑的连筐子都浸着灰。
管事的全叔领着几个年轻的杂役又搬来几筐大瓷盆子,那盆子一个足有面盆大小,想是用来装汤水的。那一筐瓷盆很有些重量,饶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杂役也是两人抬一筐。全叔的看到李小茶那小小的个头扎在一堆竹筐间忙碌,不由皱了皱眉头。
“彩蝶呢?怎么让个小孩子做这些事,要是摔了东西是要扣谁的去?”全叔一贯平和,成日里笑呵呵的,显少露出这样严厉的神色。老忠头瞧着不对忙叫劈柴的二傻子放下柴刀去找彩蝶。
彩蝶扭着腰甩着袖子跚跚来时,喜庆的圆脸上还留着一小排青席压出的红印子。她用帕子掩着脸侧,羞答答地瞧着全叔,那声音一出来像是化了一半的饴糖娇滴滴地让人平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哟,全叔,我这不是在厨房里忙着吗。张婶那边新添的锅子说是要洗。我正过去瞧呢,这边怎么了。”
全叔瞟了她一眼,脸色没有半分缓和,他指着李小茶脸色比阴蒙蒙的天还要黑,“她人还没有筐子高,你到把事情全丢给她做。就她那么点大,你还指望她能拿得起一叠青口碗。”
彩蝶甩着拍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瞧全叔这说得,这可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下人,难道让我当小姐供着。”
全叔懒得看她,声音几乎从鼻子里哼出来,“你自己搞清楚些,看你脑袋清楚让你看着这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管事不成。该你做的事就去做,就你那点偷奸耍滑的本事混不出我这片地方。”
彩蝶许是初初受到全叔这样的责骂,愣了一下没敢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