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搡的力度却是不小,几乎算是一拳猛挥了出去,正捣在那东西的头上,只听那团东西发出“咪呜——”一声低沉的嘶吼,阿离立刻觉得腮上一阵刺痛。那东西伸出利爪狠狠挠了她一下之下,便蹿到了地上,口中“呜呜”有声,弓着腰背,满怀敌意地直盯着阿离,仿佛随时都要对她发起新的攻击。
阿离捂着脸退后了两步,定睛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通体黑毛如滚炭乌缎般的黑猫。它的两只眼睛如翡翠般泛着绿莹莹的光芒,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看上去十分凶猛。静默了片刻之后,那黑猫的一只前爪悄无声息地往前一按,腰背就向下塌了一塌——飞身跃起之前的蓄势。
阿离本能地又往后连退了几步,后腰就抵在了桌子上,脸上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色。
“大虎,你给我老实点”门口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开口斥道。
他的声音沉而柔,略带磁性,虽是喝斥,声音里却不带半分火气。继而又向阿离拱了拱手,笑道:“在下眼拙,才刚只听曾大少爷说“舍妹来了”,还以为是五姑娘,原来不是。大虎性子野,认生,没伤着姑娘吧?”
阿离惊魂甫定,见那人斯文有礼,态度谦和,忙也侧身还了半礼,微笑道:“没事,没有伤到。”
“这是月影乌瞳金丝虎,性子最野,比“渡水葫芦”还要凶上十倍。你们五姑娘让我替她寻一只厉害的,我好不容易才访到这一只。没想到一见面就给了姑娘个下马威,哈哈,对不住对不住。”
他一路琳琳琅琅说下去,语声带笑,轻松随意,全无半点和一个深闺女孩子初次会面应有的沉默矜持。
阿离也只得跟着笑了笑。
这人看来性子很是随和洒月兑,和曾府女眷也并不陌生。可阿离向来守礼,就这么和一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子站在一处说话,便觉得很不妥当。因半垂着眼眸向他敛衽福了福,轻声道:
“到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恕小女要先行告退了。”
虽然这么说着,阿离却并没有往外走,只是侧身退到了一旁。不过是委婉地表示回避的意思。
那人自然会意,低头从怀中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笑道:“可不是?已经酉正过二刻了,我也该告辞啦。”弯腰将那只“月影乌瞳”抱起来,转身交到品南的小厮怀里,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指着阿离的肩头,有些吃惊地说:“糟糕,姑娘的衣裳是被大虎抓坏的吧?”
阿离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果见身上那件烟粉的宁绸小袄左肩上赫然一道口子,月兑了老长的丝。
显然是那只恶猫适才朝她那一扑留下来的杰作。
金环也看见了,由不得便发出一声轻呼:“哎呀,姑娘现在回去换衣裳,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酉时三刻便要到葛氏那里去请黄昏安,走回西偏院,换了衣裳再去延熹堂,肯定是要晚了。若是不换,在主母面前更是失仪。
阿离心中懊恼,正想着是不是就在这里跟金环换一下衣裳,又一想金环的衣裳是三等丫头的靛蓝棉布夹袄,如何能穿到众人面前去?正踌躇间,便听那人沉吟道:
“令兄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要不然,姑娘把我这件围脖拿去披一披,可以暂且遮掩一下。”
说着,他便将自己围着的一条白狐围脖月兑了下来,交到了金环的手上。
金环先还犹豫着不敢接,只拿眼望着阿离。
那人便微笑道:“姑娘可是觉得不妥?放心,这围脖是新置的,在下只戴出来过一次,府上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阿离当然觉得不妥,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诧异——这里有她的亲哥哥,何况还有莲心呢,他凭什么说“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甚至要用他这么一个外人的衣饰来救急呢?看来他跟品南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不但深谙这里的诸多隐情,猜出自己就是那位“六姑娘”还清楚他们兄妹间的微妙关系。
阿离猜不出这位李家三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完全是出于男女大防,本能地就抬手将那白狐围脖挡了一下,轻声道:“不用了吧……”
一直站在一旁闭口不言的曾品南忽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懒洋洋说道:“就照着三公子的话做去就是了,不然你待怎样?不过一条围脖罢了……哎,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阿离窘得脸上飞红,金环早已笑着替她将围脖接了过来,蹲身谢道:“多谢李家三爷。”
李延一笑,便拱手告辞而去。品南跟着送他出去,回头睨了阿离一眼,淡淡撂下一句:“在这儿等我罢。”
金环将那条华美的白狐围脖轻轻围在阿离颈项间,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了一番,拍手轻笑道:“真好看,真漂亮啊。”
那围脖毛色纯白,油光水滑,蓬松而柔软,贴在脖颈腮颊间,说不出的温暖舒适。阿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模了模那柔顺的细毛,莫名觉得热烘烘地从心里直暖了出来。
……
曾品南把李延送了出去,复又踱回东厢房,一撩袍子在阿离对面坐了,大马金刀地跷起二郎腿,闲闲地随口问道:“六妹是要给我做鞋?”
金环道:“茶冷了,我给少爷和姑娘换换去。”说着便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里只剩兄妹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异常。
阿离微低了头,轻声道:“哥哥肯定不缺鞋穿,妹妹原本是唐突而来。”
品南没言语,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丹凤眼微眯着,颇有兴味地盯着阿离瞧了两眼,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轻轻叩击着,忽然嗤地轻笑了一声,慵懒地拖长了声音道:
“那就是特意跑来对我训话来喽?我这差劲的大哥终于让六妹也坐不住了?”
阿离忙站起身,咬着唇道:“妹妹不敢哥哥现在已算是家里的嫡子,妹妹原不该指手画脚胡乱说些什么,只是……妹妹无一日不在牵挂惦记着哥哥,哥哥若是处境不好,妹妹会寝食难安便是……”她费力地咽了口口水,眼角已然湿润了,终于咬牙道:“去了的四姨娘,若是看见哥哥荒废光阴,不思进取,只怕在地下也不能瞑目了我知道说这话实在超出我的本分,可是,若再不说出来,妹妹只怕是要抑郁死了还请哥哥以将来的前程为重,莫要让人乘虚而入……”
阿离一鼓作气地将这些话说完,只觉得长久以来胸口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就象突然被搬开了一样,无比轻松畅快。她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品南,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心,也作好了准备迎接他的老羞成怒。
令她意外的是,曾品南神态间并无任何异常,他仍是懒洋洋坐在那里,唇边甚至无端端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腕上戴的是四姨娘留下来的那只玉镯吧?拿过来给我瞧瞧?”曾品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阿离怔了怔,忙应了一声,便将那只镯子月兑了下来,双手奉与品南,郑重地说:“是,是姨娘的遗物,她生前一直爱如珍宝。”
曾品南接过镯子,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借着外面的夕阳余晖低头细细端详了一会,继而转过身子,笑道:“果然是好东西,妹妹好生收着吧。天晚了,咱们该去给母亲大人请安啦”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将那镯子重新替阿离戴在了手上,冲外扬声叫他的小厮:“兴儿,把我的外氅拿来”
阿离瞧着他那一幅无所谓的面容,心中刚刚莫名升起的一小簇希望的小火苗又慢慢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