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而又稠密的雨滴从空而落,挟着已经透着寒冷的夜风在河北大地肆掠起来。枝头摇摆,落叶纷纷,泛黄的野草被风带起,与落叶雨水卷到半空交织在一起,又张牙舞爪地扩散了去。
宇文成都负手立于书房内,一旁的沉剑漏,水珠滴滴答答地汇成独特的音律,在寂静的书房内缓滞却又自得的滴出,滴进青铜鼎中,标记上显示着此时乃深夜戌时。
他背对着敞开的房门,一脸阴沉,一对浓眉皱着,挤出川字,久久不说话。烛火随着夜风摇摆不定,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在空间回荡,光线忽明忽暗。
一股似有似无的凉意在空间里逐渐蔓延开来,淡淡的气息飘荡流淌,流过屋内每个角落,沉闷之极。
深夜时分,整个城内除了宇文成都的书房依旧亮着光。几乎都已经熄灭。
此时宇文成都的思绪都围着一件事物,前朝宇文长公主的全身画像。
他一直在等这卷画,已经等了足足八年。
因为这幅画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关于神秘宝藏的地点,相传谁得到这卷画,就等于得到半壁江山。
当年一代英主北周武帝宇文邕挥军灭北齐,统一北方,称雄黄河流域,被世人追捧,其功直追数百年前的枭雄曹操。而宇文长公主正是宇文邕的掌上明珠清都公主。昔日清都公主下嫁阎氏子孙,宇文邕亲自下诏请名师为其作画。
后来宇文邕病逝,其子宇文赞与其孙宇文阐相继继位,可惜此二人庸才碌碌,只维持数年,就被隋朝开国先君杨坚,代周改隋。然杨坚虽篡得大位,却只得到国库空空如也的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无论如何追查,都追查不到国库的钱财到底去了何处。
世人传言:国库钱财与长公主画像有关。
阎氏一族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但那幅画却没有踪影。杨坚在位二十余年,一直追查画卷下落,始终一无所获。
八年前,宇文成都利用家族“暗影”机构,暗地里发展秘密组织,组建“鹰卫”,目的就是追查画卷的下落。
随着鹰卫的发展与渗透,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月前,查到了目标。宇文成都立即派鹰卫统领斛律菲,调遣人手,下网模鱼。
此刻斛律菲正带着这卷画赶往他府邸的路上了。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宇文成都蓦地心头一动,紧皱的双眉缓缓放开。
他听见了破空声,与矫捷轻盈的脚步声。
宇文成都不用回头,仅凭征战多年经验与脚步声的主人共事多年的熟悉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他的鹰卫统领——斛律菲。
“属下拜见主上!”一声清冷好听的声音,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房门处,一个披着黑袍,因全身湿透,婀娜多姿尽显的年轻女子,垂首跪倒在地,雨水不断地从身上流下,嵌入地面,染湿了一大片。
宇文成都,一直在书房里负手而立,一动不动犹如雕像一般的身体,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对眼射向跪倒在地面的斛律菲。
斛律菲是他发妻斛律澹雅的贴身侍卫,当年澹雅出嫁,此女陪嫁而来,数年前见她沉稳精明,遂悉心培养训练,统领鹰卫,成为他不可缺少的人之一。
宇文成都浑厚略带着沙哑、低缓好听磁性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事情办妥了?”语气淡然,却透出一种强烈的期盼。
斛律菲立即从高耸的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住的略显长大的竹筒,高举过头,恭敬地道:“属下不负厚望,画卷完好无损。”
此话入耳,再看到高举过头的竹筒,宇文成都的眼神中透出一抹令人难以言述的神光。
自转世重生已有二十六年。
他逆天改命的愿望也随着斛律菲手捧着的画,而即将来到。
他在前世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身患绝症的街头小贩,临死之际,得上天眷顾,得以带着记忆转生,在今世让他成为权势贵族里的嫡长孙。
巨大生活环境的反差,使得他在二十六年里格外珍惜,绝定改变前世的生活,不懈余力的熬打自己,经过岁月的流逝,常年的沙场征战与门阀间的尔虞我诈,终在铁骨铮铮之下,隐藏着一副精明的心思。
前世之时虽然大字不识,但也听过几回单老先生《说唐传》的段子。知道这一世他大致处于隋末即将展开群雄逐鹿的乱世,知道宇文成都勇冠三军,除了李元霸之外,再无对手。可惜生不逢时,惨死在李元霸手中。
宇文成都想到这里,闷哼一声,一股莫名的怒火在心中升起,一想到前世听到被李元霸撕成两半的情景,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怒意。
既然上天开恩,让他再活一次,又岂能将命运再次重演!
数年前,他以自身的战功及武勇,谋得武阳郡通守一职,后运用种种手段稳固势力,以瓦岗军作乱为由,利用家族在朝廷里的权势,架空太守,悬兵在外。
这些年宇文成都苦心经营武阳郡,就是为了在这即将纷乱的天下里早作准备,未雨绸缪。
天下乱局渐现,改变命运的时刻要到来了,他要做好万全准备,以对日后太原李阀的争斗。
而长公主画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要看看,这东西究竟藏有什么秘密,能吸引杨坚的目光。只要破解了这个秘密,宝藏就是他囊中之物,到时何愁改变不了他随着宇文阀覆灭,自己死于乱军之中的命运!
这二十多年来,残酷与富贵的并存生活,使得他早已融入了门阀间的生存,融入了这个时代。这些年自己努力的成果与骄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所拥有的一切,谁也不能夺走!
逆天改命,在所不惜!
宇文成都平复见到长公主全身画像的激动心情,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颇为悠长的凉气,来到斛律菲的身前,大手从宽大的袖中探出,将竹筒接过。捏碎火漆,慢慢地抽出画卷,缓缓打开。
一幅凤目巧盼、容颜俊秀、婀娜多姿的年轻少女在百花丛中翩翩起舞,没有被雨水染湿的全身画像,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画像精致,虽因时间相隔数十年,纸质透出旧橙色,却使画中女子添了一种古朴之美。
宇文成都在书房内,捧着画卷,缓缓踱步,双目聚精会神地盯着画卷不断翻转,试图看出里面的蹊跷之处。
在他的眼里,此画无不透着诡异,没有题词诗句,没有红泥印迹,这些东西都是画卷的常用边缀,可是在这幅画中,什么也没有出现,光秃秃的只有花与人,好似是初稿一般。
一盏茶的功夫已过,宇文成都没有任何头绪,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将此画重新卷起,装入一个普通的长条盒子里,塞入书架上。
看来想要参透其中奥妙,只能慢慢琢磨了。
宇文成都平稳心中略显燥乱的情绪,再次将目光投向跪在地面的斛律菲,眉头微微一皱,道:“你还有事?”按照平时,斛律菲早就知情识趣地退下,此时依旧在这里,显然有要事没有禀报。
清冷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斛律菲垂首恭敬禀上道:“主上,属下回归途中,得到从裴阀传来密信,六天前,裴阀将以布匹、兵器、甲胄为主的庞大辎重分成数批,秘密押送,目的地是太原李阀。”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地呈上。
宇文成都接过书信,拆开细看,蓦地撕成碎片,冷哼一声,道:“这些辎重足够组建五万大军,裴世矩与李渊这两个老匹夫想干什么!”这条消息一入耳,他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因前世评书里李元霸的原因,他对李阀格外忌惮,整个河东“鹰卫”的数量布置得最多。
自杨广继承帝位以来大兴土木,屡屡南巡,滥建行宫,并连连用兵征战高丽。使得劳役、兵役沉重,导致民不聊生,各路义军大起,其中河北窦建德,中原翟让,江淮杜伏威势头最盛。天下陷入危机之中。
尤其是数年前杨素之子杨玄感利用杨素余威犯上作乱,大隋官员从者众多,虽被扑灭却影响甚坏,导致那些逐渐手握兵权的藩臣看到机会蠢蠢欲动,暗中紧紧地盯着几乎已千疮百孔的大隋天下。
而裴阀与李阀同在河东,一个在闻喜,一个在太原,两家交往甚密。
宇文成都缓缓踱步,步出屋外,站在檐下,一对眼望着黑夜中的细雨,念头起伏间,精明的目光显得异常的深邃。按照前世不多的记忆与信息来推断,难道李渊想起兵造反不成?
从裴阀这次秘密的动作来看,一场巨大的图谋正在开展。两大巨阀,在这个复杂而又关键的时期里秘密交易,很有可能是李阀真得要开始起事了。
望着细雨在房檐上汇成水流,沿着檐沟流淌而下形成晶莹透亮的滴帘,宇文成都眼中闪烁着精芒。
以李渊以及裴世矩的老谋深算,短时间内不会起事。一旦起事李阀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两头老狐狸又怎能犯这个低智的错误。唯有一个解释,就是等河北大乱,趁虚而起。
河北多豪杰,除去张金称、窦建德、高士达这三支盘踞在河北高鸡泊的巨贼,还有大大小小数十批反抗势力,就像是蚂蚁一样扎在河北。加上前段时间涿郡通守郭绚奉命剿贼,却在张金称、窦建德、高士达手下全军覆没,更是将他们的声威高涨的极点。
如果河北大乱,那一直在河东留守,能征善战,又被陛下信任的杨义臣必定会奉命清剿,那时河北乱起,老虎离山,正是李渊大好机会。
宇文成都冷哼一声,低声念起:“李渊。”一连念了三声,语气透出异样的情绪。看来是该开始做好下棋的准备了,一旦李渊起兵,就是大隋王朝崩溃之时,那些躲在暗处观望掌握兵权的人就会揭竿而起。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我宇文阀与你李阀谁能笑到最后!
宇文成都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紧紧的,青筋涨起,一对眼慢慢收缩眯起,凶光隐现。
我暗中准备了这么多年,前世经常听人说,你李家得这天下神器乃命中注定,我宇文成都偏偏不信这个邪,偏要打破这命中定数。
从我重生那刻起,就注定与你李家势不两立!
宇文成都强壮的身躯蓦地爆发出强烈的战意,心中怒吼:“李元霸,都说你是擎天巨灵,擂鼓翁金锤之下无两合之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擂鼓翁金锤厉害,还是我凤翅鎏金镗锋利!”
要想改变命运,必先扳倒李阀。只有扳倒李阀,才是真正改变命运的时刻。
他的血液在身体里燃烧。
宇文成都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突然爆发出的战意慢慢收敛。就在刚才,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急促沉闷的脚步声,其后又紧跟着一窜慌乱浮躁的步音。
看来今夜还有很多让人惊异的事情。
此时深夜,在平时没有人来打扰他。
而且他所在的府邸,都有卫兵在府门十二时辰不间断的把守。
此刻从急促的脚步声,与没有卫兵通传的情形判断,来人定有重大事情,冲破门卫闯了进来,而这个人的身份连门卫都不敢造次,只能紧随其后。
只能有一个人有如此大得胆子,他的得力干将——宇文炙。
斛律菲退下,隐于暗处的时候,一个身形高大身穿甲胄的大汉,从院落里假山亭榭中现出身形,由远及近,随着大步行走,身上的甲片发出叮咛的摩擦声。宇文炙面色沉凝地在宇文成都一丈外施礼而立,浑身湿透与雨水相融。
从后赶来的门卫跪地请罪。
宇文成都摆摆手让门卫下去。目光移向跟随他多年的属下,道:“什么事?”面色冷肃,语气透出一丝凝重。宇文炙是宇文氏族人,与他自幼相交,随他南征北讨多年,在年轻才俊之中以沉稳著称,今夜的不寻常举动,使得宇文成都心不禁下沉。难道有什么变故不成?
先前是李阀想造反,现在又是什么鬼消息?
脸容粗犷的宇文炙沉声回应道:“主公,出事了,瓦岗军的密探模清我们的军力布置,已经绘成图,今夜就会渡黄河至南岸,赶往瓦岗势力。”
宇文成都心头一惊,眼中爆出精芒,略带一丝疑虑道:“这个消息从何而来,是否可靠?”武阳郡临近黄河,军力大部分以黄河而分散布置,每隔半年都会从新部署。加上武阳郡被他经营多年,暗影密探更是分布其中,犹如一张网,任何势力的密探想在这里生存,难度极大。只是平日里不怎么注意的瓦岗军竟派密探成功潜伏在他的眼皮底下,更是模透了他的军力布防。如果这条消息可靠,那瓦岗军就会打破一直被他与张须陀压制的局面。
宇文炙恭敬道:“是从瓦岗军在郡内潜伏的密探张铮嘴里得知,此人今夜投诚,送上这个消息,属下觉得兹事体大,不敢造次,特来向少主禀告,听候指令。”
此话入耳,宇文成都微眯着一对眼,念头在心里急速转动。这个张铮突然投诚,事有蹊跷,不知道藏有什么目的,有可能是他的对手下的第一步棋。
但如果军力布置图是真有此事而不采取行动,武阳郡必定会遭到对方的打击,宇文阀的声威亦会大减,他在宇文阀的处境就更加受到影响。他那个被父亲异常宠爱的二弟,极有可能兴风作浪,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多年的辛苦就会化为泡影。
此事不管是行动还是不行动,都有一定的风险。以他多年的经验,这个张铮凭空冒出,必有图谋。
念头转动间,宇文成都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沉声道:“立即秘密调动精锐一千,带上张铮。此趟行动本将亲自出马。”语气斩钉截铁,果敢决断。
如果军力布置图落入瓦岗军手中,后果严重。此时重新调整部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截下军力布置图,才能将危机降低到最小。
宇文成都忽然想看看,这个叫张铮的人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为何会凭空冒出?在他多来尔虞我诈的生涯里,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切事物的背后皆有缘由。
宇文炙听到宇文成都的命令,面容一肃,抱拳大步而去。
宇文成都眼中闪过厉色,嘴中蓦地发出两道奇异的怪叫。
“嗖嗖嗖”
衣袂破空声突然出现,在雨夜中显得异常突兀。
依旧黑袍的斛律菲带领两个身披黑袍、里着玄色武士服、腰挂长剑的年轻女子,跪倒在宇文成都的身侧。
宇文成都伸出右手,望着大拇指上金光闪闪、价值不菲的韘,嘴角挂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苍天似是要与宇文成都嘴角那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相应,空中蓦地出现一条巨大的闪电,从三十三外天直劈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天地撕裂开来。紧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细小的雨滴愈溅愈大,密集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