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同一个地方两次“摔倒”
深谙官场规则的袁家闹不明白,连续两次帮助皇帝扳倒佞臣、权阉,怎么就不能让皇上龙颜大悦呢?
当婴儿袁绍正躺在襁褓里吃女乃之时,东汉帝国正在被大将军梁冀拖向无底深渊。
梁冀执掌东汉帝国政权长达22年之久,却似乎没做过几件好事。史书给他加上了大量令人发指的罪状,例如谋杀君主、迫害异己、压榨百姓、贪污腐败、行为僭越等等,可谓罄竹难书。早在公元142年,侍御史张纲便对梁冀的统治作过著名的评论:“豺狼当路,安问狐狸!”其实,梁冀本人也许没有这么恶劣,但诚如孔子的爱徒子贡所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随着时光的流逝,梁冀的贪婪名声甚至不再限于中国,而是远播境外。到中国来的西域商人都知道,洛阳城里有这么一位人傻钱多的大将军,于是时不时给他带来一些稀奇而昂贵的商品,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是“火浣布”。所谓火浣布,就是一种用石棉纤维和亚麻混纺而成的布料,入火不燃。如果布脏了,点火一烧,就会变得干净,故名“火浣布”。此物在当时的世界上只有罗马人会织,用于制造防火服和灯罩。由于石棉纤维加工困难,混纺的技术要求又很高,即便在罗马原产地,火浣布的价格也很昂贵。经过丝绸之路上的重重关卡后,来到中国的罗马火浣布和远销罗马的中国丝绸一样,价格翻了数百倍,俨然已经成为无价之宝。为了牟取更高的利润,西域商贩宣称,火浣布是用生活在火山中的一种巨型老鼠的皮毛织成,而汉人对此也信以为真。
在酒宴上,梁冀喜欢穿着用火浣布织的衣服,故意把它弄脏,然后当场扔进火里烧,以此向在座宾朋们炫耀自己的富有。作为梁冀的同事,袁绍的祖父袁汤大概不止一次观看过这种表演。从此之后,直到三国时期,火浣布再也没有在中国出现过。魏文帝曹丕因为终生没见过火浣布,曾经在他的著作《典论》中宣称:“火性酷烈,无含生之气”,所以火浣布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曹丕死后,魏明帝曹睿将这篇论文刻成石碑,立在太学校园里,誉为“不朽之格言”。不料魏明帝驾崩刚刚一个多月,西域就再次输来火浣布,果然入火不焚。魏国举朝哗然,只好赶紧把那块“不朽之格言”碑砸掉了。
火浣布既然深受中国市场欢迎,那么为什么在梁冀和曹睿之间的上百年内销声匿迹于东方了呢?这和愚蠢无能的梁冀政府直接相关。袁绍7虚岁时,也就是公元152年,梁冀委任的西域长史王敬轻信拘弥王的谗言,杀害了无罪的于窴王。愤怒的于窴人杀死王敬一行,而梁冀既不安抚,又不讨伐。从此,于窴、鄯善、疏勒等国隔绝丝绸之路,东西方的陆上交流戛然而止。后来,从印度洋绕过马来半岛到中国南部的“海上丝绸之路”渐渐兴起,东南沿海的交州和扬州由此繁荣起来,而原先在国际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凉州反而衰落了。
对于西域的丢失,梁冀倒也不必独自负责。至少在名义上,太尉才是主管国防的政府首脑,而在公元152年时,东汉帝国的太尉不是别人,正是袁绍的祖父袁汤。从公元146年升任司空开始,再到公元149年改任太尉,直到公元153年下台,袁汤连续担任了8年“三公”,将司空、司徒和太尉做了一个遍,这在东汉时期是极为罕见的。然而在这8年之内,他的政绩不仅乏善可陈,简直惨不忍睹:当太仆时皇帝被谋杀,当司空时大兴冤狱,当司徒时灾荒不断,当太尉时丢失西域。可是,他不仅没有引咎辞职,官职反而越做越高,还捞到了侯爵头衔。袁汤自己官运亨通不算,他的几个儿子和亲戚也都出将入相,还与马融这样的名门望族结成了儿女亲家。显然,袁汤并不是在为汉朝做官,也不是在为老百姓做官,而只是在为他自己做官,并且把为官之术发展成了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汉武帝在位时,有个叫司马安的人四度官至九卿,而无政绩可言,司马迁评价他说:“文深巧善宦”。假如司马迁看到袁汤,又不知将作何感慨?巧宦啊巧宦,韩非子在写作《五蠹》的时候,好像把这种人遗忘了吧?
如果梁冀一伙只是生活奢侈,对内作威作福,对外丧权辱国,可能还不会很快垮台。但是最终,这个集团居然开始了自相残杀。梁冀表面上凶恶,内心却相当虚弱。这位连皇帝都敢杀的权臣毕生只怕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孙寿。这个女人爱好虚荣,心狠手辣,擅长挑拨人际关系,精于梳妆打扮、服装设计和建筑艺术,花钱如流水,把梁冀管得服服帖帖。梁冀有一个叫友通期的情妇,孙寿发现后杀光友通期全家,梁冀为了救友通期,亲自跑到孙家,向孙寿的母亲磕头求饶;孙寿也有一个叫秦宫的情夫,梁冀对秦宫却无可奈何。人们都说,梁冀还没有当上皇帝,反倒先有了孙家这样一支难以对付的外戚。
在孙寿的教唆下,梁冀重用孙家成员,疏远梁家成员。梁不疑虽然已经辞职退隐,梁冀却还派人到其门口放哨,侦察与自己的弟弟私下来往的人物,列入打击报复的黑名单。梁冀的笔杆子马融就因为犯了这个忌讳,在古稀之年被梁冀以贪污罪查办,免去南郡太守一职,还处以髡刑,剃光头发,发配到边疆充军。马融当年费尽心思诬告李固和杜乔,以求讨好梁冀,最终却不仅没能升官发财,反倒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在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汉代官场,马融的倒台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累到他的亲友。袁汤虽然机灵,却也无法独善其身。实际上,在袁汤被免去太尉职务之前,袁家与梁家便已经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缝。当时,有一个刚刚从太学毕业的年轻人袁著,因为毕业考试成绩最优,相当于后世科举制度中的一甲进士及第,所以被封为甲等郎中。袁著祖籍汝南,又姓“袁”,很可能是袁汤的亲戚。他就任郎中以后,看到时政混乱,便给朝廷上书,劝梁冀退休,说:“四时之运,功成则退,高爵厚宠,鲜不致灾。今大将军位极功成,可为至戒,宜遵悬车之礼,高枕颐神。”
“四时之运,功成则退”出自《韩氏易传》,公元前60年,司隶校尉盖宽饶在给汉宣帝的上书中,就曾经引用过这句不祥的话,结果触怒宣帝,被迫自杀。如前文所述,《易经》是汝南袁氏的祖传家学,所以袁著引用《韩氏易传》并不奇怪。
梁冀一看到袁著的上书,就立即派出刺客,四处追杀作者。袁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还谎称病死,做了一个假人,冒充自己下葬。但他最后还是没能逃月兑梁冀的魔爪,被捆起来用皮鞭活活抽死,年仅19虚岁。作为太学生领袖,袁著有许多同学友人,结果有数十人连坐遇害。袁汤被免去太尉职务,与马融倒台和袁著被杀大约同时发生,恐怕不是巧合。看来,袁、马姻亲联盟的实力已经过于强大,威胁到了梁家的地位,使梁冀感到有必要加以打击。
作为在官场模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巧宦,袁汤可不会像李固、杜乔、马融等书呆子一样任人宰割。袁汤未曾过问李固、杜乔之死,但绝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这对他本人登上三公高位有利。如今,梁冀欺负到了袁、马二家的头上,马融和袁著之仇就非报不可了。除了将梁冀一举摧毁之外,袁汤别无选择。
袁汤制订的复仇计划精密而冷酷,将他多年积攒的政~治斗争才华展示得淋漓尽致。
首先,梁冀这个对手不可小觑。梁家父子兄弟相继执掌东汉帝国政权,至此已经二十余年,前后出了3位皇后、6位贵人、2位大将军、7位侯爵、7位命妇、3位驸马、57位将校,爪牙遍布朝野,控制着帝国大部分的军队。即便梁冀本人愚蠢无能,他的亲友幕僚中却绝对不乏智能之士。袁汤要想打垮他,单纯靠武力是行不通的,必须以谋略取胜。
其次,梁家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外戚”这个地位,而这个地位与皇帝的私生活直接相关。公元150年梁太后驾崩,梁冀在宫中的关系就只剩下他妹妹梁皇后了。偏偏梁皇后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又不允许别人生儿子,每当妃嫔怀孕,都被她害死。因此,梁皇后与汉桓帝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这是梁冀无法解决的难题。
第三,众多历史案例证明,要想推翻一个外戚家族的统治,就必须依赖4股势力,即皇帝本人、宦官、近卫军和洛阳地区行政机关。汉桓帝的突破口可以通过梁皇后的恶行来反向打通,但宦官和近卫军却没那么好拉拢。为了促使梁冀垮台,袁汤必须尽快在宦官、近卫军和洛阳地区行政机关中插入自己的心月复。
公元154年闰月,梁冀把光禄勋尹颂提拔为司徒。于是,光禄勋一职便空了出来,最后落入了袁汤的堂弟袁盱之手。袁盱是袁汤的叔父袁敞之子,后者曾经担任司空职务达一年半之久,是袁氏家族“四世三公”中的第二世。巧合的是,在出任司空之前,袁敞的职务也是光禄勋。光禄勋执掌着最大的一支近卫军,而梁冀居然会坐视这一要职被袁家成员攫取,可谓糊涂透顶。不久之后,他就将为这个错误付出生命的代价。
宦官这个群体十分特殊,他们很少与外界来往,但又见多识广,很难用普通的礼物和人际关系来拉拢。于是,袁汤使出了最毒辣的一手:他竟然让自己的族人袁赦(又名袁朗)挥刀自宫,当太监去了。这样,袁赦免不了要和宫中的老太监们来往,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无疑就是与袁汤同日受封为侯爵的曹腾。
自从汉桓帝如愿即位以来,曹腾的生活可谓幸福惬意。他既然已经是侯爵,就有义务给自己找一个继承人。身为半阉人,他没有生育能力,所以只好收养中意的少年男子为嗣。能当侯爵的继承人自然是美事,特别是对于那些渴望不劳而获的人更是如此,所以很快应者如云。几经考虑,曹腾选择了西汉开国元勋夏侯婴的后代、沛国谯人夏侯嵩为养子,夏侯嵩从此改姓“曹”,也就是曹嵩。公元155年,曹嵩生下一子,取名为“操”。当了爷爷的曹腾十分满意,给养子谋到了司隶校尉的高官,以示嘉奖。曹嵩前后生有两个儿子,也就是长子曹操和次子曹德。“操”与“德”两字同意互训,曹操字孟德,以此推论,曹德大概应该字“仲操”吧。当时已年满10虚岁的少年袁绍,想必不会对曹操、曹德兄弟的出生一无所知。从此以后,袁、曹两家将会越走越近,因为这是一种双赢的关系。
除了袁盱和袁赦之外,袁汤还为另一个亲戚袁腾弄到了首都行政机关的主要领导职务——洛阳令。这样一来,袁家便控制了洛阳城内的主要政务和最大的一支军队,还获得了宦官们的支持,比起袁汤当三公时,势力有增无减。但他们还得一面逢迎梁冀,一面耐心等待。毕竟,真正能够决定梁家和袁家命运的那个人,只能是梁冀的妹夫——汉桓帝刘志。只要他不下定倒梁决心,梁冀的地位就会稳如泰山。所幸,袁汤身体很好,能够等得起。
《后汉书》中多次指出,汉桓帝即位后的前几年只是“恭己而不得有所亲豫”,完全被梁冀架空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桓帝也逐渐开始运用自己法定的权力,甚至做出一些对梁冀不利的判决。公元153年夏季,冀州爆发严重的蝗灾和水灾,造成数十万户流民,饥民纷纷聚集起来当土匪,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袁汤就是以此为理由被罢免太尉职务的。为了赈灾,梁冀委任自己的部下朱穆为冀州刺史。朱家也是世代为官的“公族”,其成员的脾气都很倔。朱穆的爷爷朱晖曾经与袁安共同反对窦宪讨伐北匈奴,朱穆本人的性格则有点像牛顿和居里,一思考起学问来,就对周围的环境丧失了感应能力,经常出现散步时落入土坑或河沟的情况。朱穆也是个很热心的人。当年栾巴在“阳气通畅”之后,被赶出皇宫,又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待业,朱穆便写介绍信,推荐他入朝当官。
朱穆到冀州上任以后,一方面围剿土匪,一方面严查冀州官吏的不法行为。当时有个叫赵忠的太监,在父亲的墓中随葬了一些逾礼的物件。朱穆一向讨厌宦官,听说后就派人去挖墓,又逮捕赵忠的家属。赵忠向汉桓帝哭诉,汉桓帝于是下令逮捕朱穆,罚作刑徒。
在这件事上,梁冀和朱穆其实是在办好事,却惹恼了宦官,结果遭到打击报复。消息传入太学,引发了东汉第一场太学生上书运动。学生领袖刘陶带着数千太学生聚集在宫门,联名上书为朱穆说情,要求代替朱穆去作刑徒。这类事情在西汉也发生过,皇帝往往一笑置之,甚至反而加重处罚力度。但在东汉皇权向民间团体低头让步的时代背景下,汉桓帝读过刘陶等人的奏折,还真的就下令赦免了朱穆,刘陶因此声名大振。
冀州的局势虽然暂时平定了下来,但周边的青州、幽州和并州却日益动荡。长期以来,兖州泰山地区的郭窦、公孙举等人啸聚山林,甚至进入南方的徐州打游击,官军屡攻不克。公元156年,时任议郎的段颎被拜为中郎将,东征泰山。几个月后,郭窦、公孙举等人的首级便被送至洛阳。段颎吸取滕抚的教训,给宦官们送去了许多礼物,于是被封为列侯,儿子也得到了郎中的官职。
与段颎的捷报传来同时,鲜卑、疏勒、龟兹等国联合进攻云中郡,北方局势危急。桓帝听说颍川人李膺很有能力,于是封他为度辽将军,北上援助云中郡。李膺到郡后,首先击退鲜卑主力的入侵,其它敌人便不敢再犯界。李膺又对来往的外国人晓以利害,整顿边疆贸易,恩威并施。不过一年,各国纷纷将先前抢走的中国百姓交还,与汉朝恢复了友好关系。按理说,李膺既然立功,便当封赏,但他与宦官关系不好,所以长期无法升迁。作为名士和“党人”的领袖,李膺虽然自命清高,却也无法免俗:多年之后,他将会和马融一样,与袁家联姻。
自从为朱穆请愿成功以后,刘陶便开始更加放心大胆地针砭时弊。永寿年间(公元155~158年),他见外戚和宦官专权日益严重,朱穆、李膺等人又始终不能入京为官,于是再次上书朝廷,公然指责起汉桓帝本人来了。其文辞之激烈,比起千年之后海瑞批判嘉靖皇帝的那封著名奏折来,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奏折中,刘陶义正词严地批判道:
“臣以为,陛下的江山得来太容易了。和高祖皇帝从平民开始,奋斗了几十年,终于拨乱反正相比,您从来没有见过亡国的苦难,从来没有体会过战场的艰险,忘记了高皇帝勤勉节俭的圣训,没有能力增加大汉的荣耀。既然一切荣华富贵都是白拣的,所以陛下就不知道珍惜,随随便便地把重大的职责交付给一些邪恶的小人,让他们像虎豹豺狼一样毒害国家,剥削百姓……陛下您又放任身边的权贵,允许他们把各地行政大员的官职授予自己的亲戚朋友,肆无忌惮地结党营私,像野猪和蟒蛇一样吞噬着帝国的财富。天灾无法使陛下的龙体感受到痛苦,地震也不影响您的吃喝玩乐……您名为天子,却不害怕上天的警示;您名为万民的君父,却不关怀他们的生计。更有甚者,您不断制造冤假错案,以妖言惑众为由,屠杀品行高尚的学者;又以图谋不轨为由,陷害开国元勋的后裔,导致死去的鬼魂在坟墓里哀号,活着的人在朝野上流泪。”最后,刘陶强烈要求,立即召朱穆和李膺进京,领导朝廷的工作。
表章呈上以后,刘陶就备好棺材,坐在家里等着宣判自己死刑的诏书。可是他白等了。一个月过去了,汉桓帝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和袁著相比,刘陶真是幸运。他心中明白:不惩罚就是鼓励。他在奏折里攻击的对象,名义上是汉桓帝,实际上是梁冀一党。汉桓帝虽然挨了痛骂,却反而保护刘陶,说明政治风向已经变了。此时,桓帝对老子所说的:“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大概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体会。
汉桓帝不仅不打算惩罚刘陶,而且也痛感民生问题的确有必要尽快解决。不久后有人建议,东汉通行的五铢钱重量太轻,面额太小,导致物价高昂,百姓贫困,所以应该改铸大钱。汉桓帝对此很感兴趣,让“四府”的幕僚和太学生们讨论这个经济改革方案。刘陶立即上表反对,桓帝就放弃了铸大钱的计划,又封刘陶为南阳郡顺阳县的县长。
刘陶无疑是东汉官场里的一个异类。他的几封奏折,生动地描述了东汉帝国在梁冀的统治之下,贫富分化日益严重,土地撂荒日益普遍,帝国政府和大批平民走向破产的危急状况。如果东汉政府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改革方案,马勉、公孙举这样的暴~动者只会越杀越多,而滕抚、段颎这样的镇压者却会越来越少。另一方面,历时百余年的汉羌战争也必须尽快结束。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东汉帝国政权,汉桓帝需要更好的人才,更大的权力,以及更多的金钱。除了拿自己的大舅子梁冀开刀之外,他已别无选择。
仿佛是嫌自己倒台的过程还不够快,在永兴、永寿年间(公元153~157年),梁冀一伙表现得更加多疑和凶残。荆州刺史吴树、辽东太守侯猛、羽林中郎将耿承等大臣都因为公事得罪了梁冀,相继死于非命。刘陶能够逃月兑梁冀的毒手,实在不可思议。除了汉桓帝的袒护以外,恐怕再无其它的解释。
延熹元年五月甲戌日(儒略历公元158年7月13日),东亚地区观测到日全食。传统上,中国人认为日食是重大天灾,有阴暗之物遮蔽太阳,通常说明君主被坏人蒙蔽了。日食发生时,全体朝廷官员都要戴着红色的头巾奔入皇宫,期待日食的尽快结束。日食之后,朝廷首要官员通常必须引咎辞职,皇帝还应当下大赦令。太史令陈授与小黄门徐璜于是联名上奏说,发生日食的责任只能由执政的大将军梁冀来负,他应该引咎辞职。梁冀听说后,便派人逮捕陈授,后者很快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擅自杀害史官,注定了梁冀在史籍中遗臭万年的结局,汉桓帝闻报后更是勃然大怒,从此坚定了要严惩梁冀一伙的决心。
第二节梁家跌倒,袁家吃饱:官场失意的高额补偿
最狠莫过妇人心,为了长久把持朝政,梁冀的老婆孙寿居然鼓动老公刺杀皇帝的岳母、自己的舅妈!于是,自宫的袁赦派上了用场。梁冀终于倒在几个在厕所里密谋的太监手里。
汉桓帝开始论功行赏,奇怪的是,在一长串赏赐名单中,并没有任何袁家成员的名字。堤内损失堤外补,倍感失望的袁家开始打梁冀家产的主意,于是,100亿钱的资产只拍卖出了30亿。从此,像马融这样的旧贵族只能仰慕袁家的雄厚财富了。
东汉时期的洛阳是一座壮观的大都市,城墙内地表面积约9.5平方公里,可谓广阔。但是,其中大部分的地皮都被皇宫与达官显贵的豪宅占据着,再加上鳞次栉比的公共建筑,并没有给百姓留下多少生活的空间。洛阳所属的河南尹辖区在汉顺帝时(公元126~144年)共有居民101万,分为21县,洛阳是其中之一,而郊区人口又明显多于城区人口。也就是说,在这辉煌的东汉帝国首都里,城墙内的常住人口大概从未超过10万。当然,这些幸运的人大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及其家属仆人。
毋庸置疑,洛阳城内的生活是相当昂贵的,而其中最贵的莫过于房地产。当时中国的货币经济还不发达,特别在经历过王莽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之后,东汉社会对金属货币的信任度很低,真正为民众看重的财产是粮食、布匹与不动产,粮食是最常使用的硬通货,可以称为“粮本位经济”。与其它城市一样,洛阳各地区的房价也大不相同,城墙内交通便捷、环境优雅的不动产增值速度很快,“求田问舍”是人们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当然,这些富人的常住区域也是洛阳城内地价最贵的区域。
“延熹里”就是洛阳城内这样一块上风上水、寸土寸金的富人区。它的名字很特别,因为“延熹”正是汉桓帝的年号,共持续了10年(公元158~167年)。因为在延熹元年以前,没有文献提到过“延熹里”这个名字,所以它很可能是在延熹元年新建的居民小区,这也是汉朝人取名字无需避皇帝年号之讳的显例之一。而在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延熹里爆发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使这个小区千古留名。
在首批入住延熹里的业主之中,太监袁赦显得十分特别。作为袁汤安插在宫中的内线,他这些年来工作很卖力,颇受汉桓帝信赖,所以在短短几年内就晋升为中常侍。
袁赦的女邻居更加有趣。史书没有记载她的姓氏,只说她的名字叫“宣”。我们就叫她“宣女士”好了。宣女士结过两次婚,她的前夫邓香是东汉头号开国元勋邓禹的曾孙,但和袁赦一样,也是宦官。在被阉割之前,邓香与宣女士生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议郎邴尊,幼女邓猛尚未出嫁,邓香就死了。此后,宣女士改嫁给孙寿的舅舅梁纪,所以他们一家便成了梁冀的亲戚,邓猛也就随继父之姓,改称“梁猛”。
多年以来,梁冀的妹妹梁皇后因为一直没有生育,渐渐失去了汉桓帝的宠爱,令梁冀、孙寿夫妇非常焦虑。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他们急于再嫁一个梁家女孩给汉桓帝,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正在此时,宣女士带着小女儿梁猛到梁冀家玩,孙寿见梁猛生得标致,就把她带进宫中,介绍给汉桓帝。经过试婚,汉桓帝很满意,封梁猛为贵人。公元159年七月,梁皇后去世,汉桓帝决意立梁猛为皇后。这时,梁猛的姐夫议郎邴尊却上奏朝廷,追究历史,希望恢复梁猛的本姓“邓”。
邴尊的出身虽不可考,但他的姓“邴”却世间罕有,可以提供许多线索。“邴”字通“丙”,汉代文物上一般写作“邴”。西汉中叶,有个叫邴吉的官员参予拥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登上西汉皇位,是为汉宣帝。邴吉因功升任丞相,政绩备受世人好评,与萧何、曹参、魏相并称为“萧、曹、魏、邴”四大西汉贤相。西汉后期所有皇帝都是宣帝的后裔,邴家成员也常在朝廷为官,直至东汉不绝。如果邴尊是邴吉的后代,那么他倾向于邓家的立场也就不难理解了,更何况他本人就是邓家的女婿。
当朝皇后应该姓“梁”还是姓“邓”,关系着许多人的利益。邴尊的奏折还未传到桓帝手中,倒被梁冀先睹为快了。他和孙寿一商量,决心干脆将邴尊和宣女士一家灭口,铲除梁猛原姓“邓”的所有证据。东汉后期,随着中央皇权的动荡衰微,司法和治安机构显得日益无能,于是黑社会组织迅速发展,许多达官显贵都私养刺客(又称“死士”,因为这一职业非常危险),以备不时之需。班固《汉书》所载西汉时期的刺杀案件不过10起,而范晔《后汉书》所载东汉时期的刺杀案件却不下30起,其中有4起都是梁家指使的。早在东汉初年,梁冀的高祖父梁统就曾经派刺客刺杀过辩士张玄。梁冀比起乃祖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邴尊就不幸成了梁家刺客剑下的最~后一个受~害者。
干掉邴尊之后,刺客又来到延熹里,打算刺杀宣女士。但这个小区规划独特,刺客要直接进宣女士家不易,只得从她的邻居——袁赦家的房顶上翻过去,结果不慎发出响声,被袁赦发觉。袁赦便跑到院子里击鼓,又召集家丁呐喊,宣女士有所察觉,刺杀行动失败。在袁赦的鼓动下,宣女士立即进宫,向汉桓帝哭诉。此案的过程显得有些诡异,真相显然只有报案人袁赦最清楚。但无论怎样,桓帝听信了岳母宣女士之言,决定立即对梁冀下手。
八月的一天,汉桓帝在厕所里召集几个太监开会。这种事在汉代的皇宫里并不罕见,汉武帝就喜欢在厕所里和大将军卫青讨论军政要事,因为那里不仅安静,而且便于保密。梁冀听说此事后做贼心虚,指使一个信得过的太监前去偷听,结果反被当场抓住。汉桓帝以此为由,宣布梁冀派人入宫行刺,意欲谋反,召集全体宦官、尚书台和御史台的官吏,命光禄勋袁盱调集麾下的禁卫军,与尚书令尹勋、司隶校尉张彪、黄门令具瑗等人去突袭梁冀的大将军府。汉桓帝自己则坐在宫中,一面盯着显示时间的沙漏,一面紧张地等待着政变进展的消息。
本来,梁冀也掌握着相当数量的禁卫军。他的亲戚梁淑担任卫尉,洛阳城外最精锐的“北军五校”之中,梁冀的亲戚占了三名校尉,如果能够及时动员起来,完全足以与袁盱的军队抗衡。然而事出突然,梁淑等人措手不及,全部束手就擒。北军将士和卫尉的部下见状,也都调转了矛头。天还没亮,光禄勋的军队便控制了全城。袁盱率部包围大将军府,然后宣读圣旨:革除梁冀的大将军职务,改封他为比景都乡侯,限即日去封地上任。比景县位于今越南中部的亚热带丛林地区,属交州管辖,当时被公认为东汉帝国境内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梁冀心中明白,只要一出府门,便不会再有好下场,就立即与妻子孙寿自杀身亡。
袁赦和袁盱都已经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现在该轮到洛阳令袁腾出场了。他的工作最安全,最轻松,也最有油水——抄家。袁腾抄梁家所得的地券、宝物等一律上市拍卖,共得30余亿钱,相当于东汉帝国政府的半年税收,桓帝为此免除了全国百姓下半年的税收。
其实,相对于梁氏家族执掌20余年朝政,一贯压榨豪强、盘剥百姓的历史来说,总家产只有30余亿钱,实在不能算多。西汉哀帝时,佞臣董贤受宠不过3年,倒台后政府拍卖其家产,共得43亿钱。就拿梁家前后出了3位皇后,6位贵人来说,仅她们的聘礼一项,依礼就至少应得8万4千斤黄金,约合8.4亿钱,加上彩礼肯定超过10亿钱;梁氏一门,公、卿、守、将等俸禄达“二千石”以上级别高官多达40余人,包括4位万户候,3位县侯,7位命妇,仅每年的合法收入就超过3亿钱。以梁冀的妻子孙寿为例,她每年至少从封地收入5千万钱。再加上历年的朝廷赏赐,无论如何低估,梁家的总资产都理应在50亿钱以上。如果再算上各项灰色收入,梁家的总资产恐怕不下100亿钱。可是到了袁腾手里,却只卖出了30余亿。看来,在这次拍卖过程中,袁家肯定当仁不让,贱卖贱买梁家资产,上下其手,大发了一笔横财。从此以后,像马融这样的旧贵族就得羡慕袁家的雄厚财富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梁家和孙家的主要成员都被公开处死。包括太尉胡广、司徒韩縯、司空孙朗“三公”在内,在这次政变过程中态度不坚定的数百名官员或被免职,或被逮捕,整个东汉朝廷为之一空。空出来的位置总得有人填补,于是汉桓帝开始大肆封赏。八月壬午日圣旨下,立邓猛为皇后,封邓猛的4位兄弟为县侯,封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等5名宦官为万户侯,尹勋为宜阳乡侯,仆射霍谞、尚书张敬等6名官员为亭侯,后来又加封侯览等8名宦官为乡侯。以往曾被梁党迫害、排挤的官员们如果还健在的话,大都很快得到了升迁:黄琼升太尉,祝恬升司徒,盛允升司空,陈蕃升大鸿胪,朱穆升尚书,杨秉升太常,李膺升河南尹,段颎升护羌校尉。
奇怪的是,在这一长串赏赐名单中,并没有任何袁家成员的名字。袁赦、袁盱、袁腾等人虽然在倒梁过程中立下大功,却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封侯。同样,司隶校尉张彪早在桓帝尚未登基之前,便对桓帝“有旧恩”,此次立下大功,不仅没有得到封赏,反而降职为南阳太守。这些看似奇怪的人事调动其实有规律可循,因为汉桓帝与其他东汉皇帝不同,吸取外戚梁冀专权的教训,重“义”轻“仁”,倾向于提拔没有家族背景、工作能力较强的基层官吏,而不是重用那些熟悉官场规矩的世家大族子弟。自梁冀垮台之后,终桓帝之世,“四姓小侯”与袁、杨、张等世官世禄的东汉政坛豪门都将与三公绝缘;反之,黄、祝、盛、虞、种、许等名不见经传的政坛小姓氏却相继登上了三公高位,这无疑也有助于桓帝加强自己的皇权。
新任公卿到京赴任后,桓帝一一接见,并请他们引荐贤才。陈蕃于是上疏,推举袁闳等人。袁闳乃袁彭之孙,就是袁汤和袁盱的侄孙,亦即袁成、袁逢、袁隗兄弟的堂侄,或袁绍、袁术兄弟的从兄。当年陈蕃之所以能够步入官场,与袁闳的推荐有很大关系。此次他向朝廷推荐袁闳,可算是投桃报李。桓帝征袁闳入朝,他却不肯来,也不再理睬陈蕃,甚至不和袁逢、袁隗兄弟等亲友来往,从此隐居遁世。
在消灭梁冀以后,汉桓帝对外朝官吏显然更加忌惮。从此之后,他就不再设置大将军一职,以便自己独掌朝政。为了同样的目的,他不仅重赏宦官,而且嫌尚书台和御史台的实力不够强,所以在公元159年又创建了一个新的行政机构——秘书监,以便加强中朝。这样一来,外朝官员的权力比以往还要小,他们感到处处受制于人,难以施展抱负,自然会调转舆论的方向,把批评的炮火轰向曾经的盟友、现在的权力竞争者——宦官。
汉桓帝的确赋予了宦官空前的权力。经过八月壬午日的大封,5名宦官共得属民7万6千户,接近梁家鼎盛时的属民总和,几乎等于当时东汉帝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一夜飞入五侯家”,天下震动,称之为“五侯”。不久后,汉桓帝又封单超为车骑将军,这是仅次于大将军和太尉的最高武职,过去从未授予过宦官。立即就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白马县令李云仿效刘陶,上书猛烈抨击说:
“自从高祖皇帝受天命建立汉朝以来,至今已经364年了,即将满一周365年之数,恐怕属土德、崇尚黄色的妖人会很快出现,对大汉不利。属土德、崇尚黄色的诸姓包括:陈、项、虞、田、许,臣认为不应该让这五姓的人担任太傅、太尉等掌管兵权的重要官职。梁冀虽然持权专擅,毒害天下,但陛下杀他,就如同杀个家奴一般简单。而如今却为此赏赐谋臣上万户,高祖皇帝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西北列将与羌胡苦战了几十年,却未受任何封赏,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们会不会起二心?如今官位错乱,小人得势,财货公行,陛下是否不想当皇帝了?”
这封信非常有趣。李云列举属土德、崇尚黄色的五姓,没有提及袁姓,因为袁姓是陈姓的分支。原来,先秦中国古人的“姓氏”是分开的,一个“姓”包括好几个“氏”,表示该人祖先的出身。在社交场合,通常女子称“姓”,男子称“氏”。例如管仲的姓是“姬”,氏是“管”,所以称“管仲”,而不是“姬仲”。“袁”本是春秋时期陈国贵族的一个“氏”,陈国是虞舜之后,姓姚(或妫),其君主以“陈”为氏。袁氏既然是从陈氏分离出来的旁系,因此也就属于姚姓,随虞舜属土德、崇尚黄色。秦灭六国以后,礼崩乐坏,中国人的“姓”和“氏”从此不分,原来的“氏”全部被提高为“姓”。
李云指责汉桓帝滥封政变功臣上万户,也有他的道理。要知道,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只封了2位万户侯,就是曹参和张良。以萧何、陈平、周勃、灌婴、樊哙等人之大功,都只不过封了数千户而已。汉桓帝大封宦官,目的无非是加强中朝的力量,并向天下人显示自己的封赏之威权。这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自然难以容忍。
按照古代中国的固有文化传统,建议即便再有道理,如果说话的人身份不合适,照样会被视为胡言乱语,不可能被采纳,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云的这篇上书,就没有考虑到他自己的李姓在五行系统中的位置。按照《旧唐书》和《新唐书》,李姓属土德、崇尚黄色。而李云列举属土德、崇尚黄色的诸姓,故意没有提及李姓,还说什么“属土德、崇尚黄色的妖人会很快出现,对大汉不利”,在汉桓帝看来,居心叵测。同样的话,如果由火德诸姓,例如姓刘的来说,是忠心耿耿;而若由土德诸姓,例如姓李的来说,就很容易被视为别有用心。更何况,李云最后还说:“陛下是否不想当皇帝了?”更是犯了大忌,这是他与刘陶之间根本不同的地方。
于是,汉桓帝便下令将李云逮捕,让中常侍管霸审问。对于此后发生的事件,有二种截然不同的版本:《三国志-钟繇华歆王朗传》说李云最终得到了赦免,此事轰动一时,后来魏明帝还曾就此向大臣王肃请教李云可以不死的原因,后者回答说:“李云的言论中确实缺乏逆顺的礼节,但从他的本意来看,是为了尽心报国。皇帝的威权超过雷霆,处死一个匹夫,和杀一只蝼蚁没有什么区别。桓帝宽宥李云,可以显示自己能够接受切直的谏言,把自己的大度与高尚品德传布于天下。”《三国志-文帝纪》又记载,公元220年,当曹丕篡汉时,太史丞许芝引前白马县令李云上事书说:“许昌气见于当涂高,当涂高者当昌于许。”看来这位李云一直活到了汉献帝在位时期,甚至连汉朝在公元196年迁都许昌都知道。而《后汉书》与《后汉纪》却记载,管霸虽然同情李云,但桓帝还是判处李云死刑。听说此事后,大鸿胪陈蕃、太常杨秉等大臣还联名上书,为李云说情。桓帝干脆就将这几名官员一并革职,但在几天后又把他们召了回来。最后,李云便悲惨地死在了监狱里。
在上述两种相互矛盾的记载之中,究竟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自从孔子删《诗》、《书》,削《春秋》以来,绝大多数中国历史著作都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在历史作家的笔下,美化或丑化一个人(即便他贵为皇帝),实在是太容易了。区区几百字,就可以把汉文帝和曹操扶上神坛,而把秦始皇和汉桓帝扔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