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幽听跟着颜秉初上学的小丫头文杏回来说姑娘去了苍梧院,便使了人往苍梧院接人去。过了一阵,派去的丫头回来说姑娘已经回来了。缀幽左等右等不见颜秉初回来,索性出了院子去寻。
刚进了沁芳园,缀幽远远地看见自家姑娘踩着沁芳园湖边砌的涯子神色恍惚地走着,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后头还有小丫头子跟着,提了裙子就冲过去,一把抱起颜秉初往湖边离了三四步才放下她,气喘吁吁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吓没了奴婢半条命,走路怎么也不看着,要是栽到湖里,怎么办?”
颜秉初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模了模鼻子,上前拉住缀幽的手,摇了摇,讨好地说道:“好姐姐,我下回定仔细看着。”
缀幽抿着嘴巴,瞧了颜秉初两眼,终于撑不住笑道:“姑娘莫要只嘴上说说,回头就忘了,倒累了奴婢们吃挂落。”
颜秉初不语,又晃了晃缀幽的手,缀幽这才作罢,牵了颜秉初往正院请安去了。
晚上,颜秉初披着头发从浴房出来,便坐在软榻上,靠着黄花梨雕花案头几,翻看白天从颜秉宁处得来的碑帖,缀幽站在她身后拿着干帕子替她绞着头发。看了一会,颜秉初觉得有些眼花,于是放下书,仰起头,闭了闭眼。
缀幽见此,放下手中的帕子,绕到案几边,揭了灯上的罩子,拿起簪子挑灯芯。颜秉初便甩了鞋,小脚缩上榻,双手抱了膝,将下巴搁在膝头上,歪着脑袋看着缀幽,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缀幽听见,转头好笑道:“姑娘小孩子家家的,学人家叹气做什么?”
你自己才十四岁,装什么老成。
颜秉初心想,却仍是眨了眨眼睛,问道:“缀幽姐姐,你还记得家里是做什么的?”
缀幽仔仔细细重新罩上灯罩,方才回道:“奴婢爹就是乡里一农户,记得小时候,一年挣上三两银子算是了不得了。”
“那你是因为家里穷,才进府的吗?”。
“奴婢的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缀幽垂了垂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奴婢娘小时候就去了,爹又娶了二娘,后来乡里闹饥荒,离乡的路上,二娘便撺掇着爹把奴婢给卖了。”
半晌,缀幽见颜秉初不说话,只拿着一双湿漉漉乌丸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自己,便看穿了颜秉初的小心思,抿嘴笑道:“姑娘莫觉得奴婢可怜,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奴婢有吃有穿,伺候着姑娘还有月例拿,日子过得够好了。只求姑娘让奴婢省些心,就是体贴奴婢了。”说着,俯将颜秉初甩歪了的鞋摆好,又道:“姑娘也该歇了,明儿早上又该嚷着起不来了。”
颜秉初吐了吐舌头,趿了鞋子,便往床上去。躺在床上,由着缀幽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帐。颜秉初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竖着耳朵留神缀幽的动静。听到缀幽掩了门在外间躺下,便又坐起身,从枕头里模出了一本书。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桌前,就着夜里留着的那盏灯,翻看起来。
今天下午从颜秉宁书房出来后,颜秉初又偷偷绕到正院后面的佛堂,悄悄往袖子里藏了佛堂东偏殿供奉的族谱。照理说,族谱应该供奉在族里的祠堂,大约是颜老爷分了家,族谱又重新誊抄了一份。
现在颜秉初看的,正是这一份誊抄的族谱。
族谱图篇头写着“余杭临安颜氏支谱世系图”这几个字。
一世祖名曰:茂公。旁有小字记载:公原籍山东临沂,乾德年间迁至两浙路,遂于余杭临安县架屋开基。妣,陆氏生三子。公,妣生卒俱佚。
下面便用朱砂画了三支分叉,写了二世三房人的名字,分别标为福、禄、寿房。再往下便只有福房的子孙。传到颜府长房这一代才是第八世。
族谱后头又记载了这支颜氏的由来。隋代以前,一支颜姓由琅琊临沂入迁关中,到了唐代,此支颜姓下传至颜回三十七代孙颜师古时,开始发达昌盛起来,其子辈颜昭甫,孙辈颜元孙、颜惟贞,曾孙辈颜杲卿、颜真卿、颜旭卿,颜曜卿,玄孙辈颜君页、颜禺页、颜岂页,均有名于当世,或仕宦当朝,或书法造诣精深,或两者皆备。此支颜姓风光显赫一时,为世人仰慕。
“真卿四世孙弘,官金陵同州参军,长子诩为永新令,次子普,五代末为泉州德化令,遂家焉。普之长子泊迁永春卓埔,茂公为其第六子。”
合上族谱,颜秉初小心翼翼地将它又藏回枕头里,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帐顶,慢慢梳理脑子里的信息。颜回,孔门得意弟子,颜氏之儒的创始人;颜师古,语言大家,作《汉书注》;颜真卿,书法巨擘大师,风骨健劲的颜体的开山祖。史书上曾经淡漠的人名变得亲近起来。原来,颜家乃名门之后。
这一个个人名后面的朝代,春秋,隋唐,五代。如果历史的车轮没有出现偏差,现在大约应是南宋高宗赵构在位年间才是,历经靖康之耻,退居临安;繁华在表,腐朽在内;奸臣在堂,狼兵在外。南宋程朱理学盛行,对女子束缚甚重,然,上巳节那天,颜秉初看见的却有些像是史书上大唐盛世的模样,年轻女子轻纱蒙面,结伴而游,好不自在。还有最最重要一点,国都的位置与史书上记载的完全不同。
唔,一定要找到是哪里出了差错。颜秉初翻了个身,渐渐沉入梦乡。
于此同时,兴福寺山下的别景园里,谢诩正仔细看着手中捏着的一张薄纸,福宝在一旁颇为自得地道:“少爷最近同颜家那大少爷走得近,小的把他的底细全扒拉出来了,嘿嘿,夫人可交代了,少爷待在福州念书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得让小的注意着,不是谁都能结交的。”
福安垂手站在一边,心里直翻白眼,夫人交代的话暗暗里记着就是,哪有全交代出来的,真是个不长脑子的。
谢诩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快速地瞄过颜秉宁的生平,顿在了那短短的一行字上:颜氏秉初,和佑七年生。性顺言寡,体弱娇怯,母甚宠爱。不由想起那日推在他腰上的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和慌慌张张如同小兔子的身影。便嗤笑一声,将纸扔在桌上:“言不尽实,不看也罢。”
福宝顿时垮了一张脸,嘟囔道:“怎么会?小的费了不少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少爷,这颜家大少爷说起来与你还有亲呐。”
谢诩这才感兴趣,问:“怎么说?”
福宝见谢诩来了兴致,立刻又起了精神,压低嗓音道:“这颜府可是临安府颜家的嫡支的二房。安定侯夫人可是颜府老爷的妹妹。”
谢诩的母亲燕国夫人出自安定侯府,乃现任安定侯的胞妹。安定侯夫人便是谢诩的舅母了。谢诩的这位舅母乃是老侯爷在世时亲自定下的,颜家在临安传承百年,家风严谨,是有名的世家望族。
原来是出自他家。
“既然,与颜府有故,我一小辈,也该上门拜访才是。”谢诩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福宝打了个寒战,抬头看时,自家少爷仍是一副气质高华,不染尘埃的模样。他吁了一口气,心想,这才是他家那个京中人称“谢郎风流”的少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