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的入口处有狭长的走道,两侧点缀巨大的盆景,墙上凌乱铺排着许多名画赝品,橙红色的灯光柔柔的笼在一面结构精巧的落地玻璃镜上,反射出荧荧的微光——俗丽之中别有一番姹紫嫣红开遍的暖意。
南兮被一辰轻轻一带,两人隐没在一株植物的阴影里。“他们会不会跟进来?”南兮有些担心的看看门口。
“现在不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大概正忙着调查这家舞厅的背景,不过最慢半个小时也够了。”一辰说着,看了看南兮,忽然问道:“你有些害怕见血,是吗?”
一辰的声音是温和的,好像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但在南兮听来好像一个震雷响在耳边,震碎了她平和的,微笑着的表情。南兮的头低垂下去,手指紧紧地握了起来,原来他还是注意到了,是他太聪明吗,还是她的掩饰太过拙劣?那些触目的血迹仿佛一条条蔓延缠绕的藤萝,带有勾连着回忆的,剧毒的倒刺,把她重重包裹,让她无法挣月兑。时间的潮水似乎已经停滞,她被困在过去和现在的之间真空里,不能前进,不能后退
南兮的视线渐渐模糊,指尖冰冷,她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孔南兮,你不许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对自己下命令,但老办法这次好像失灵了,眼泪不听话的在眼眶里打着旋儿,她恨自己的没用!
有温度传到她的手上,把她拉回现实。一辰的手温暖,干燥,镇定,让人觉得心安。他看着她的眼睛黑得深邃,里面有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有着淡淡的鼓励和了解,也有着那种叫人捉模不透的自信和笃定。
一辰拉着南兮的手,用它们轻轻的捂住她的耳朵,“闭上你的眼睛。”他说,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南兮缓缓的闭上眼睛,“想想你最喜欢听的歌,想想你最喜欢的地方,想想你最希望陪在身边的那个人。”一辰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有风静静穿过阳光下的走廊,“能唱给我听吗?你喜欢的那首歌?”一辰轻轻的放开了她的手,南兮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歌唱着的声音,好像湖心氤氲的波纹,缓缓荡漾开来。她唱了一首小时候听过的歌,一首她已渐渐淡忘的歌:
“暮云压低风骤起,零落参差雨。
斜柳待润垂杨低,聚散两无依。
经年春归梅敛傲,未雪红先霁。
金屋庭花长门曲,随逝水,凭君忆。”
黑暗是静谧的,这种静谧有时会让南兮感到恐惧,看不见也听不见,无能为力到感觉自己有些可怜,那些被白天繁忙疲惫的工作排挤掉的思想在单纯的黑暗中往往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使人无所遁形。但是在这一刻,她只感到自己的心如行云般舒卷自如,因为知道在黑暗的另一端,有着另一个人淡淡的守候。
有酒精的味道,轻微的响动,却湮没在清婉的歌声里,一阵血腥气突然直触鼻端,南兮蓦的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辰已经月兑掉了外套,他身上那件黑色衬衫靠近左肩胛处,仿佛晕染了大团大团黑紫红色的牡丹,飞落的花瓣顺着他的袖管一路蜿蜒。在他原本受伤的右手里,却握着那把五寸长的小刀,锋利的刀刃上,有串串血珠滚落。
“可惜我不能学西门吹雪月下舞剑,辜负了那么美的一支歌。”一辰给南兮一个鼓励的微笑,显然在强忍疼痛,但他的手还是镇定的,他把刀子抛下,拿起一边半空了的酒瓶,喝掉剩下的酒,又把外套和酒瓶一同丢进垃圾桶里。南兮呆呆的看他做着这一切,奇怪的是,那些暗红的色彩不再让她感到晕眩,而是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痛楚。
“真吓人!”南兮说,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还能说出这种风凉话来,不过这样也好,大惊小怪或是紧张兮兮有什么用呢?她当然知道一辰这样做的用意,不想劳他分神解释,也不想再让他担心了。
一辰看着她,眼中有光芒闪动,他知道当一个人能够坦然的承认自己的恐惧时,心结已经开始解开,而真正的可怕的,只是那些不能碰触,不愿承认的伤疤。
“剩下的半条命就交给你了。”他笑笑,语气同样云淡风清。南兮强自镇定着点点头,伸手顺着一辰被血浸透的衣袖轻轻一捋,触手冰冷湿粘。她也不敢去看,反手将血迹擦抹在自己的衣襟上,脸颊上,又轻轻把头发揉得纷乱。
“好了。”她说,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是战士整装待发的表情。
对于一辰和南兮的这番准备工作,舞厅那个新来的瘦高个儿服务生却无缘得见,记得来这家舞厅上班之前父亲苦口婆心的劝他放弃这份工作,可他只是撇撇嘴,“你懂什么,那儿挣的跟白领没什么两样,活儿可省心多的。”“省心?你以为人家给你那么多钱是雇个吃白饭的”老人发急道,“我生的儿子我会不知道,就你那点斤两,真出了事儿我看你怎么应付,到时候我和你妈怕是哭你都找不着地方!”他当时心里一惊,过后也就淡忘了,会出什么事儿呢?都是老头子瞎跟着操心,火车月月出轨,飞机年年失事,在大街上走着还可能被车撞死呢,他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前怕狼后怕虎还有什么钱赚!两个月过去了,果然风平浪静,工资拿到手里,在家里说话腰杆儿也就直多了,他真的很佩服自己当时的那份儿胆识。
可是当一辰和南兮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瘦高个儿觉得自己这辆火车好像开上了岔路,前面是深山老林,蟒蛇猛虎,回头的轨道却消失了,他不由得冷汗直冒,可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了一下。先看看情况,别慌。瘦高个儿给自己打气,瞪大眼睛看着向他走来的这两个人。受伤的似乎是那个小伙子,他左边的衣服全被血浸透了,灯光太暗,看不出伤口在什么地方。难不成是心脏?黑帮火拼!瘦高个儿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的用眼角左右逡巡,仿佛有支乌幽幽的枪口正在对他瞄准。别这么丢人!心里那个小声音说!那个人似乎跟他年纪差不多吧,也许要大那么一两岁,可他身上的那种气势好像不可侵犯,仿佛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那路子人。派头儿挺吓人的,肯定是个大头目!瘦高个儿胡思乱想着,眼角撇向搀扶着他的那个女孩子.不漂亮,他的小声音第一时间评论道,但是很美!她苍白而温和的脸看上去有些羞怯和无动于衷,可她的眼睛里却仿佛绽放着火花,那么倔强又那么无助,像一座蕴含的熔岩的冰山,瘦高个儿想起小时候跟着他大姐去戏院看格丽泰.嘉宝演的《茶花女》:阿尔芒要回巴黎去了,他还不知道玛格丽特答应了他父亲“为了爱他永远离开他”的要求,于是他们告别,嘉宝看着罗伯特.泰勒的那个表情,那么难描难画,又那么令人怦然心动。电影完了,他什么也没看懂,却记住了那表情,跟他现在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绝望,而又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