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时,一辰知道自己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廖凡。抛去了着意伪装的刻板和恭顺,他的自信,他的狂傲,他那种不可一世的睥睨之气完全呈现出来了。一辰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上了沙场的死士,可怕的不光是他手中的兵刃,还有他心中被激起的血性。这种血性可以让他忘记恐惧,忘记仁慈,抛却是非善恶的区别,爱憎悲喜的情感,他的眼中只有目的和使命,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计后果,不问代价。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势不还。”一辰终于确定廖凡就是他要找的人,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但他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万事俱备,他已找不到任何停止的借口。不能停止就只能前进。前进就必须割舍,必须牺牲。一辰淡淡的扫过聂书远惶急却无可奈何的面孔,知道他在绞尽脑汁的想要找出自己身上的一点漏洞。不需要太多,一点就已经足够。
一辰笑了,他做了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低下头,纵容自己把思绪转开,转到那个有生以来最狼狈的夜晚。
那天晚上的他是猎物,被猎人追赶。
虽然一切事先已谋划妥当,但不知为什么,当他想要借助夜色消失藏匿的时候,心中居然有几分难言的寥落。一辰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他不喜欢被逐猎的感觉,他从来就是猎人,他只是一时间不能适应。
直到盈盈月光下,有个女孩子对他浅浅微笑,她说,我不会离开。
那一刻一辰才忽然明白,他真正不喜欢的,是身处困境时,发现自己竟然是独自一人。
他不自觉的想看她笑,想散开她眉间淡淡的忧愁。那天他说了许多话,哪些是必须说的,哪些只是为说而说,他已经分不清了。
而她实在是个灵慧的女子,竟然从短短的几问几答中隐约猜透了他的心思。那一刹间他才惊觉,自己竟全然没有设防。
那天她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因为他说想听,她居然就唱了,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可惜他并没有费心去记住那旋律。因为当时他理所当然的以为,他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也好,既然没有记住,现在也就不必费心去忘记。
“暮云压低风骤起,零落参差雨”南兮在大张惊讶的目光中红了脸庞,硬生生的把后面的歌词咽了回去。
大张老奸巨猾的笑笑,小妮子终于有心事了。他妻子早逝,儿子儿媳去了东北做药材生意,常年不在身边。梳子和南兮就像是他的两个女儿,在他心中一样的乖巧可爱,善解人意,很难说清楚对哪个更喜爱一些。但若说担心,恐怕对南兮更甚。梳子天性活泼明朗,凡事不会太用心思揣测,这样的性格也许会吃眼前亏,但长久看来却是福兆。
而南兮,大张皱皱眉头。他不知道在她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中曾遭遇过一些什么。乍看上去,她和同年纪的女孩子一样,会淘气,会撒娇,也会温柔的微笑。
但是,他从不记得南兮曾经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一次也没有。这个女孩子把许多最真实的东西和眼泪一起隐藏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不肯轻易相信他人,也许,这是她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唯一手段。
要想不被别人拒绝,就要先学会拒绝别人。小小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智慧,只会让人感到满心疼痛。
大张想着,叹了口气。南兮不知道他在叹息些什么,可不知怎的,脸上却越发烧起来。她是怎么回事?早上就开始觉得心神不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始还安慰自己说是担心梳子的新工作不够顺利,可现在竟然莫名其妙的唱起歌来。唱就唱好了,却偏偏神差鬼使的唱起这首歌,好像这样心里才能够宁定一些。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那个会在黑暗中静静听她唱歌的人感到不安么?
才怪,南兮笑,那个见鬼的罗一辰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自以为一个人在外面这许多年,对于许多人和事已经泰然应对了。但是罗一辰她看不明白,他像是一本书,一个谜局,不但不让人懂,还会让想懂的人身陷其中,欲罢不能。
她不想陷进他的局中,因为知道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浅尝辄止,全身而退。而他,现在已经忘记她了吧。
南兮咬住嘴唇不再唱歌,拿出账本开始认真记账。有些东西既然明知道得不到,就不应当欲忘不忘的在心里矫情纠缠。不在乎的,就不会令你感到难过。人生在世数十载,本来就是聚少离多,悲密乐疏,何必再无端端为自己添加烦恼。把痛苦悲伤减到最低是她的看家本领,区区一个罗一辰,休想让她伤心失望。
“应收账款……现金……”大张看着南兮似乎凝神专注在账目之中,微微摇摇头,再娇女敕的花儿,若是被暴雨冲刷过,即使形容不变,香气却已无可寻觅。
他很想走过去拍拍南兮的肩膀,抚抚她的头发,给她一些鼓励和安慰,但终于没有这样做。
她这样费力才伪装起来的坚强,大张因为懂得,所以不忍心拆穿。
南兮记账时的表情是微笑着的。她不知道这样的微笑曾在一辰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辰眼中掠过的那一抹温暖,她也不知道。
南兮决定把这个人彻底忘掉,就像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那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学会忘记许多事情来让自己快乐一些。虽然她心底里明白,这种刻意的忘记往往会把一些东西刻得更深。就像饮鸩止渴的人,本来就是知道酒中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