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轩公寓的最大特点,就是什么事情都讲“规矩”二字。例如:进入楼下的公共餐厅吃午饭和晚饭时绝不允许穿小上衣,露脐装。很难想象在这个个性张扬的时代中,居然还会有一家商业化集体宿舍将超短裙和拖鞋列为用餐违禁物品。除此之外,关于房间整洁程度的要求,访客登记制度,还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安排等等,对于很多年轻女孩子,也都算得上是别出心裁的苛刻。
用张太太本人的话说,在有钱的女孩子和守规矩的女孩子之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她甚至还设置了这样一条规定,任何人在居住期间违反舍规的代价是房租的直线上涨,违反三次规定的房客会被毫不留情的扫地出门。反之,入住时间在两年以上而从未犯错的女孩子却可以得到减免房租的奖励。赏罚分明,没有谁是例外。张太太在这种小小的统治地位中得到纪律化的满足,因而整天容光焕发,神气十足,俨然是一幅女王俯视臣民的欢乐尊贵。
不过,对于愿意遵守制度的住宿者,碧落轩确实可以称得上A城公寓中性价比最优的选择之一,且设施和服务质量也称得起优秀二字。像南兮正在准备晚餐的这间公用厨房,窗明几净,操作台上连丁点儿油污也无。上至微波炉小烤箱,下到蒸锅炒锅,甚至还为申请使用的房客提供了放置自用工具调料的储物柜和多层冰柜,即使不是面面俱到,也能说细致入微。
南兮正在对一条红烧鱼做最后的加工处理。她学着广州师傅做煲仔饭的手艺,在调好的豉油汁里加上细细的青红椒圈,又按着梳子的喜好点缀上香菇和水芹菜丁,在火上一收,那调味汁立刻变成了琥珀般浓稠诱人的颜色。南兮满意的侧头关小了火,用锅铲将调味汁慢慢的浇淋到本已是香气四溢的鱼身上。
“南兮,孔南兮。会客室里有人等你。”对面房间的晓夏扬着声音一路叫道。
“是梳子么?”南兮全副精神仍然关注在鱼身上,抿着嘴笑“这丫头名模没做,架子端的倒快,这就要前老板降阶相迎了,还不替我把她揪上来。”
“不是梳子呀。”晓夏眨眨眼睛,“男的。冷酷型。有詹姆斯.迪恩的感觉。”
晓夏是报社的漫画版编辑,语言风格是用最短的句子描摹人物特征,不过也许因为看夸张大头像太多的缘故,本体总是和喻体存在一定差距和扭曲。南兮撇撇嘴,有点不以为然:“又来了,上次你说有个马龙.白兰度在门口等梳子,害得她连鞋都没穿好就冲下去了,结果是她美专同学祁欢。差点把梳子吓出心脏病来,硬要拖着你去检查眼睛,你不记得了?”
“我觉得欢子蛮好,她嘴上这么说,眼里说不准早出西施了。”晓夏坏坏的笑,“那天是故意逗她才说的,今天可是真的。那人的眼神……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深邃,冰冷,震慑人心。”
眼睛么?南兮的笑容像淡淡的云朵被微风拂过,微微飘荡,回身关上燃气灶,“震慑人心都扯出来了,下面是不是勾人魂魄了?我下去看看,麻烦你帮我把菜用罩子罩起来。”她一边说,一边朝楼梯转角处走去。可不知什么原因,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竟有些拖拉磨蹭起来。
会客室的门近在咫尺,南兮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却仍旧没能给出答案。如果一辰没有忘记她,如果她没有错解一辰的举动,如果罗一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么要怎样做才是明智的?
南兮在家乡时,曾见过河中溺水的人对浮木的依赖,珍重若宝,生死以之,平日里说来虚妄的词句在那一刻皆成现实。如果浮木有灵,会不会兀自欢喜?还是它亦明白,这不过是因为在险恶无情的波涛中,那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一截木头,早已超离了它本来的形态与意义,幻化为人间天堂,沙漠绿洲;也是因为在生死关头,人们眼中的世界往往与常人眼中不同,他们往往能领悟到真正美好的本质,超越名利虚妄。
可是上岸后的人呢?他们一旦月兑离险境,就会毫不费力的将浮木抛却,然后继续前行。
物有必至,事有固然,道理南兮心中明澈如水。但他,会不会是一个例外?
缓缓推开门,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西服背影。
人靠窗而立。被斜阳染成暖色的空气溢入窗内,似晕开的水彩般淡淡笼在他的身上,却不添些许温暖,只觉孤寂冷清,格格不入。
南兮有些惊诧突兀,她尽力回想一辰的笑容,语声,还有他目光中隐藏着她所不懂的光芒。可她无法将这一切与面前这个背影联系起来。
是的,一辰身上隐藏着很多秘密,一辰是危险人物,一辰让她忐忑难安。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南兮心中的罗一辰是与果敢,机智,从容和温柔联系起来的。甚至有时南兮会怀疑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力,宁愿固执的相信那些不明亮的一面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可是眼前的这个背影,完全是冷厉的。那姿态像一尊巴洛克时代的雕塑,有着不可逆转的强势雄浑,却沉重得令观赏者悲伤。一辰穿着黑色的衣服穿行在夜幕中,应当像是疾驰如风的骏马,在他的身上,黑色是高贵,是神秘,是夜色般流动的风华。但余晖下的这个黑衣背影,像一匹强壮凌厉的狼,诡异,坚定,蓄满力量,而让人感到恐惧。
是的,就是恐惧这两个字。南兮和一辰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现在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有种想要逃离的愿望,脚步向后挪了挪,又仿佛被魔法凝固住了,最终纹丝不动。
只是轻微响动,那个身影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手指在窗棂上轻扣了一下,慢慢的转过身来。在这一瞬间,南兮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此时此刻,她不想见他,她不想接受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想被迫承认她从来没有认识过真实的罗一辰,那些星空下,月色中的的际遇不过是一场在眼前会平空消失,不留一丝痕迹的海市蜃楼。
“请问,你就是新柠物语咖啡店的孔南兮小姐么?”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不是一辰!南兮心中如巨石坠地,脸色微微发红,紧跟着又是一阵隐约失望。
“孔小姐?”对方又问道,眼光逼仄,让她觉得像被如来佛罩在掌下,压迫感阵阵袭来。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南兮仍有些神思恍惚,没看到廖凡嘴角溢出的那丝笑容。
狼露出微笑,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追寻已久的猎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