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总,人既然已经到齐,是不是可以上茶点?”廖凡口中问话,眼光却仍注视着屏风后面,里面包含的意味不只是警告,还有威胁,似乎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恶意。
他想做什么?南兮前一瞬间还温暖明亮的心情在一秒钟内被这两道目光撕扯得粉碎。微一恍惚,身旁的五月已经将托盘塞回她手中,推着盛满食物的餐车缓步而出。
屏风后只剩南兮独自一人,面对着不远处廖凡平静中透着压迫和残酷的目光,听见自己越来越慌乱的心跳声,像锥子刺在坚冰上,“喀啦喀啦”的乱成一团。
她一直隐隐有种预感,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南兮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让镜头在脑海中慢慢的回放:廖凡的凭空出现,荒谬的要求,丰厚的报酬,银色的打火机!本来毫无因由的一切事情因为一辰而具有了某种危险的联系……她的手微微发抖,心里冷意骤然升腾,廖凡缓缓踱到一辰身后,脸上带着渔夫收网时那种得意的微笑……要是一辰能看见就好了,转头!快转头!南兮在心喊着,却看着一辰只是侧过身子对聂总笑着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这样一闪念,廖凡又换上了冷淡倦怠的神色。
南兮也收回目光,试着调匀了呼吸。她虽然不聪明,可还不会蠢到在没模清对方用意之前就自乱阵脚。但情势这样仓促,想要拿出法子来应对却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想着,心中似乎能稍稍平定,可那寒冷却如烧残了的香,微风一催,息微处又是萦绕。
“啊呦……”屏风另一侧,五月刚刚将最后一盘水果摆到桌上,推着车子准备从侧门离去。忽然惊觉的一掠头发,脸色陡然一白。轻喊一声,掩着左耳焦急的看向地面,左顾右盼的逡巡,似乎是掉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纪灵晖被这喊声吓了一跳,随着她的眼光向地面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聂总和那个年轻男子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自顾自的谈话,眼角的余光中却都露出几分疑惑。五月神色中又是羞愧又是惶恐,显然是知道自己不应该多做逗留,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挪步,但也不敢蹲子找,只是面红耳赤的站着,眼睛急急的向地上四处看,可似乎却是越急越是找不到。
众人的眼光本来还都存着隐忍的意思,这会儿却纷纷不耐。片刻,只听廖凡轻咳一声,眼中冷意森然的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五月,示意她立刻退下。五月眉目间全是焦灼,恳求的环视周遭,好像急着张口要解释什么,可在廖凡阴沉的脸色下终于忍了回去,回身的一刻,满是不舍的朝地上再看一眼,终于头一埋,一言不发的推动了车子,目中竟似有泪光盈然……这时,隐隐透着霜后菊叶一般清寒气息,一个声音突然说道:“请等一下。”
五月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一辰看了一眼五月微微颤抖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廖凡,站起身来。四下里顿时一片岑寂。蓦然间,只见纪灵晖瞪大了眼睛,也是“啊呦”一声轻叫。南兮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只见一辰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拉开座椅,单膝屈地,半跪在灰绿色地毯上仔细的模索了起来。不过片刻,他已是一笑起身,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扁圆的银制耳夹。
“一轮明月之上,几缕线条就勾勒出嫦娥仙子的身形,手工细致,意境清幽,丢了实在可惜。”一辰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饰物,说着,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五月面前。一低头间,又看见五月戴着的白手套,将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温和的笑道:“我来帮你戴上好吗?”
“咳……咳……”聂总刚进口中的一块点心,先是因为太过吃惊忘了咽,这会儿却一下被噎住了,一边拼命的咳嗽,一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一辰,又看了看五月,好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纪灵晖本来也在惊诧,可看了聂总狼狈的样子,又忍不住抿嘴轻笑。
南兮嘴角微扬,可一转念间,瞥见廖凡愈发阴沉的脸色,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托盘,指尖冰凉,只觉得面前就是不见底的漆黑深潭,自己的一只脚已经陷了进去,想拔出来却使不上力气,只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向深处拖去,拖去,深潭的尽头又是什么……半晌,只听外间五月低低的问道:“不好戴么?”又隔了一小会儿,才听到一辰淡淡的笑:“不是,只是怕一下子旋得太紧,箍痛了你。”他说着,终于轻轻的放下手,退后半步。可目光却仍停留在五月的发际,似乎被有什么事情所困扰,神色有些恍惚。
又是众目睽睽下的沉默,纪灵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光中带着几分嘲弄。五月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向一辰道谢,却见对方只是盯着自己的头发看,他的眼中幽暗难辨,似有火星在黑夜里飞溅开来,又被强抑着按灭。五月一愣之下,又恢复了先前的笑意,神色自若的说道:“这个香水的味道是伊丽莎白亚顿的5thavenue。”说着,不经意的指了指屏风后面,“我同事孔小姐擦了一点,梳头发时沾上了。”
五月!南兮只听耳中“嗡”的一声响,四肢瞬间无力,整个人差点没软倒下去。好在晕晕陶陶中她隐约知道自己还是站着的,仿佛看见大家的眼睛都向这边扫了一下。当然一辰也不例外。
其他的,南兮不知道。他平静的笑容是否在一刹那消失不见了?他的脸色是否一瞬间变得苍白?他的眼光中是否有些难以名状的暗涌?他的步子是否不由自主的向她身边挪动了几分?什么乱七八糟,根本是她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眼前出现幻觉。南兮闭了闭眼睛,听着耳边一辰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仍然温温柔柔的,“紫丁香,菩提树花,木兰香,似乎还夹杂了佛手的清甜味道;初调已淡,隐约又有紫罗兰,茉莉,桃花,玫瑰的馥郁薄薄逸出,第一次闻到这样的香气,好像置身在梦境之中。”
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5thavenue!“5thavenue,梳子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你一定要每天擦啊南兮,我可是要检查的。”
南兮猛地把眼睛睁开,心中似炭火“噼啪”轻爆,蓦的涌上一丝震动,一丝慌乱,一丝不知所措,还有心底最深处翻转出来那一丝甜蜜,只觉得气息游离。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不远处一辰的侧影,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在说谎!可是为什么呢?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闻到5thavenue的香气,就像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刚刚说出口的这句话。
当日的一句闲言笑语,他怎么记得这样分明?一字不差,恍然如昨,南兮不敢深想一层,已是滟滟然晕生双颊。可一转念,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这话不也是当众抹去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以一辰的性格,照理是不会平白无故的说这样一句话的,如果是说给她听的,他是否在暗示些什么?南兮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倏然间明白了过来:
他是在告诉屏后的南兮:此时此刻,不要相认!
顿有所悟,南兮本来彷徨无计的心情如巨石坠地,神色间也轻快镇定了许多。看来她的担心不是多余,一辰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他这样说的理由,不管怎样的万顷波涛,汹涌暗流,只要有他在,就一定可以找到那根能平息风浪,化险为夷的定海神针。南兮心里突然间只觉得安静,像是驶进了港湾的小船,外面纵然风狂雨骤,却伤害不到她半分。想着,整了整身上湖烟碧波一色的衣裙,心中已隐隐打定了主意。也不等任何人发话,慢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低眉扫目,脸上带着一丝和她目前身份相称的浅笑,对各人风移树影的神色似乎全然不见。
五月朝她一笑,转身离去;廖凡脸色阴沉难定;聂总浑不在意;斯文青年偷眼窥视,纪灵晖则是带着几分玩味的打量。
长桌近在咫尺,南兮目不斜视,轻轻走到主位旁,将托盘放下,拿起聂总面前的咖啡杯,却听见他噙着丝笑道:“罗先生是贵客,先倒给他。”
南兮点头答“是”,又缓步垂头走到一辰身边。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一任南兮在身边站定,放好托盘,拿起咖啡杯,双手捧着壶微微一侧……一切本来再自然不过。
可就在即将液体倾流而下的一瞬,一辰又是半点没有预兆伸过手来,黑色西服衣袖中露出白衬衫的袖边一角,手指轻轻收拢,像是打蛇打七寸一样,毫厘不差的握住了南兮的手腕。
“你……”历史再再重演,南兮心中模模糊糊,不明所以,终于还是抬眼看他。看着他眸子中波澜不惊之下,溢出不容她怀疑的欢喜;看着那眼光像是点亮了的灯塔,盈柔幽深的黑沉中星一般的明亮;看着他用眼睛给她安慰,鼓励,提醒她镇定,要她安心……她的心就在这一刻无知无觉的飘到云端,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时光隧道,其他人,其他事,一切就在恍惚中渐渐淡出视线,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剩下他和她两个。就那么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任由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任由自己脸上红晕绯然,嘴角含笑,脑海中白茫茫如雪中荒原般凝寂,单纯的喜悦与安宁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心纠缠得太久,她忽然疲倦,算了,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不想将来,不想以后,不想下一刻他是否还会在她的身边,不想他能否带着她一起飞翔,她累了,这样就好,一双人,就这么一生一世的站下去,任时间停留,光阴且住……
“这壶里是咖啡么?”一辰静静的陪她愣了一瞬,才淡淡的笑着问。他目中光华闪动,似乎舍不得将眼光从南兮脸上移开。可食指却极轻,极细微的在她的手腕上缓缓滑过。下滑,上挑,一道优美的弧线。外人看来,却是他伸手轻轻推着南兮的腕子,在她倒咖啡前随意的问了一句。
“是。”南兮
一惊,眼光看着自己的手腕,垂下头去,轻轻的挣了挣,却感到一辰的手腕紧了紧,手指在她腕上轻弹了下,似乎告诫她不要乱动。
“这种香气,是黑咖啡?”他又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领略咖啡的香气,南兮腕上又是柔柔的一勾,“是。”她说,脸红心跳。这是干什么呀?大庭广众之下的,他一定要用这种方法吗?想着,却感到一辰手指又微微一紧,然后缓缓松开。南兮心中一阵怦然,却无意识的夹杂了一丝酸楚无奈,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低头静立。一辰看了看一直目光狐疑盯着他的纪灵晖,一本正经的说道:“‘下马威’这个词,纪小姐明白么?新老板第一次请客,不但没有接风酒喝,还特意上了苦中带酸的黑咖啡。这是聂总是想给个我提示,前途黑暗艰辛,一切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却见长桌尽头聂书远脸色骤变,回转身子,冷冷的扫了一眼身后的廖凡。纪灵晖却没留意,只是愣了一下,格格娇笑着说道:“一辰,我来之前特意看过你在去年米兰时装周上的资料。据说当时媒体为了请你多说两句感想不惜拦追堵截,费尽唇舌。问了快两摞话,你最后只是冷冰冰的多挤出半句‘与每年差别不大。’我看得都替他们憋气,还背地里骂你缺乏人性呢,没想到你也会说笑。”
一辰微笑,不再说什么,聂书远忙插进来,呵呵笑道:“他的笑话你还是少听为妙,你这边听着好笑,我心里却一阵阵发冷。”转头又对廖凡说:“下次还是要考虑周全一些,一辰说的虽然是句玩笑话,可大事往往就是坏在细节上。”说着指了指南兮手中半举着的咖啡壶,沉着脸吩咐道,“这个不要上了,去换两瓶好红酒来,咱们这次通力合作,应该有个好兆头!”
就这样,就这样算了?南兮一时回不过神来,看了看廖凡,见他面无表情,目中却透着一丝令她满心颤抖的严霜之寒。她忽然想起自己签字的那张合约,不是的,他不会这样算了的,他究竟想怎样?眼前的风波虽然还未发生就平息了,可将来呢?她刚才是火烧眉毛,可这会儿越是深想越是害怕,心乱如麻中下意识的看看一辰,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与她再次相触。南兮看看其他人也没有留住她的意思,机械的轻声回答一个“是”字,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门的,只知道自己出门前还是小步慢走,在门**待一个服务生去找五月拿酒来,而后也不等那人,自顾自的端着那壶咖啡开始找来时的路,她的步子越来越快,由走变成小跑,最后几乎是飞速的奔跑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要快点逃开,越远越好,一定要让廖凡找不到她,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快些,再快一些。奔跑之中她辨不出方向,只觉得眼前景色有些熟悉,好像是刚刚进门时路过的那幢院落,眼前仍是寥落冷寂的梅树,空枝静默的舒展着,静得连院落中的风都带了几分凉意,却不知道为什么给她心上添了几许安慰,忽然觉得脚步没有迈动的力气,她身子一矮,就在那重小小的门洞前慢慢的坐了下来,徒劳的想要理清自己所面对的处境。南兮面对现实的方法可笑却很管用,就是冷冷静静的把所有的情况列成一张单子,像是去超级市场买菜前做的那样。
好吧,那就开始,她轻轻抿了一口咖啡,果然像一辰说的,苦,而且酸涩……第一,她迟早还是要面对廖凡……刚刚还萦绕在唇齿间的冰冷感觉渗进胃中,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第二,如果她违约,廖凡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他会怎样做,加倍赔偿?……那就是,二十万!南兮的心静静的,直直的跌沉了下去,把咖啡壶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强迫自己继续想,还有第三,廖凡的目的,应该是想要利用她对一辰不利,她凄然的笑笑,自己究竟是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天上白白下了场金银雨?那要是真的可有多好!嘻嘻一笑间,壶中的液体似乎顺着喉咙流到心里,继续,接着是第四,第四……她看着不远处的梅树,视线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迷迷蒙蒙的一片纠结,一辰,一辰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为了钱,为了钱才……那眼睛里的光,仿佛能把暗室照得明亮,他是动了心吧?南兮慢慢的把头埋到膝间……然后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到头来,她不过是个贪婪愚昧的女人……
冷意弥漫到全身,心一寸一寸的被冻结,不是未曾有过的,久违了的感觉。像是眼睁睁的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粉末被风一吹,四散飘扬......南兮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把裙子染成了真正的湖波,微风下一层层荡漾开来。恍惚间,她听到那些泪滴欢乐的,胜利的声音,如湖心莲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