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门口”的外送,其实要走十分钟的路;所谓”最贵的”小炒,其实不过十五块钱。
如果不是梳子指路,Leo真的不知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商业街拐角,还有着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小巷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着各式各样的小饭厅,便利店,音像店,甚至有发廊和私人诊所的铺面。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坐在这家油烟弥漫、拥挤嘈杂的小饭馆里,和那些随意着棉布衬衣,T恤的年轻人们一比自然有种“鹤立鸡群”的超逸,可也有着说不出的不自在。饭堂里的其他人都用一种不友善的眼光盯着他看,脸上明摆着写了“不欢迎“三个大字。Leo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梳子在Lily工作时的感受,那种被所有人当作“异类”的感觉,真的是如同芒刺在背。
想到这里,看看身边埋头吃菜的梳子,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正全心全意对一盘红焖芋泥翅发起“冲锋号下的总攻”。Leo摇摇头,对她的没心没肺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余,心中却不由得有些酸涩。
“菜够了么?”他笑着问,一面替她用筷子慢慢的剔去鱼骨,拨开葱姜细丝。
“嗯。”梳子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的答应着,又奇怪的看看他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碟,“你不吃么?很好吃的!”
“我还不饿。”Leo说着,把自己面前的菜也推到她手边,又倒了杯茶给她,笑着说,“慢慢吃,别噎到了。”
“我知道,你每天工作超时,咖啡喝得太多,烟又抽得太凶,所以晚饭时没胃口,半夜三更却闹胃疼要找宵夜吃,再来是没等消化就睡,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早晚有一天你要得胃……”梳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Leo,忙拿手掩住嘴不说了。
“是啊是啊,要得胃癌的。‘最毒妇人心。’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惹你哭了一场也罪不至死吧,再说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Leo笑着接她的话说道,一面看着她的眼睛问,好像很当真的样子。
梳子的筷子停在手中,愣愣的呆看了会儿他的表情,好半天才红着脸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牙尖嘴利的小鬼头居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Leo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轻轻敲了下她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梳子,答应我一件事,以后私下里发脾气也好,大吵大闹也好,随便你说什么都好,一切船过水无痕,彼此间都不计较。可当着外人的面,就算你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恨我恨得牙痒痒,我也要你把心思藏起来,不许摆在脸上,更不许像今天那样无所顾忌的让心里话像鸟儿长了翅膀倾巢而出。有些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心思太浅,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伤害利用,所以还是不说的好,听明白了么?”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南兮曾经说过,梳子呆呆的看着自己手背上淡淡的一抹红痕,脸上红晕未退,轻轻的点了点头。
“还有,你要尽量成为Lily必不可少的…….”Leo沉吟着说道,却发现梳子已不在听他说话,只是神色怪异而怔忡的看着门口,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春日黄昏的暮色,在油烟气和饭菜香中显得非常温暖。Leo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肤色健康,眉目英挺的男孩子正对他身边那个一袭红裙的女子笑着说了些什么,女孩子撒娇的嗔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情愿的看了看自己身上显然是价值不菲的衣裙,嘟了嘟嘴巴,终于还是跟在他身边走了进来。她恰好面向Leo和梳子坐下,不由得好奇的朝他身上看了一眼,见他蹙眉,又是抿着嘴角微微而笑。一举一动间,眼中烟波流转,自有千种风情,万般娇柔。
Leo看着那女孩的笑容,眉头锁得更紧,不知想到了什么。正在思索,忽觉衣袖处蓦的一紧,原来被梳子握住了手臂,耳边只听到她轻微中略略有些发颤的声音说道:“我们走,好不好?”他莫名其妙的刚要开口,突然又感到肩头突然一沉,几缕发丝倏的拂过下颌,一惊之下发觉梳子已斜着身子靠在了他肩头,一声不吭的将脸藏在他的外套里。她的身子似乎也在轻轻打颤,却一句解释也无,只是一双手仍紧紧的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手心冰凉,触及全是冷汗。Leo皱眉,听着怀中梳子一瞬间屏住的呼吸和急速的心跳,又抬头向对面一看,果然那个男孩子正回过头来,扬起声音笑着嚷道:“伙计,快拿菜单来!不然可没小费赚了!”
“你们认识的?”他附在耳边轻声问道。她咬着嘴唇只是沉默。
Leo不再说话,一面用杯子压了饭钱在桌子上,一面缓缓的伸出手去揽住她。梳子身子僵了一瞬,却没有动,也没有松开牵住他衣袖的手。“我们走,好不好?”他用低微至极的声音在耳边重复她刚才说过的话,觉得她无声的点了点头,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经过对面那桌时,感觉依偎在身边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犹豫,Leo紧了紧手臂,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拥有时已知珍惜,便不畏日后失去;失去后方知可贵,亦不算真正拥有。”他低声吟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觉得她身子又是一颤,终于默不作声的随他走了出来。
转出小巷,天色开始由昏黄转向黑暗。霓虹灯的明亮黯淡了月色,城市上空的天像被分割开来的蓝黑色丝绒,周围是潮水一般喧嚣的人群。
在这样拥挤热闹的地方,梳子忽然觉得自己是孑然一人,孤零零的被抛到洪荒时代的旷野上。耳边只听到风声呼啸,身上只感到暴雨侵袭,四面八方有无数声音在响,却睁不开眼睛去看清……耳边响起悦耳的铃声,她茫然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听,“猜猜我在什么地方?”那边传来永远是带着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在乎的声音,他甚至不说自己是谁。
晚风轻拂,有着沁人的凉意与舒爽,梳子吸气,再吸气,觉得灌入口中的风像带着利刺的鱼骨梗在喉咙里,一呼一吸间都是疼痛。她张了张嘴想扯出一个笑容,却觉得中了能撂倒各路英雄的蒙汗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电话里的人一无所觉,还在笑着打趣道:“你不是说办公楼附近有家很好吃的餐馆么?我是误信“馋人“言,连午饭都没吃就巴巴跑来了。你快些下来点菜,我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可吃的!还有,我带了神秘嘉宾给你,真正的马龙.白兰度再世!你不来,被别人抢跑了我可不负责……啊!”
话音未落,听筒里传来他的叫声和龇牙咧嘴吸气的声音,想来是口出不逊被打了头,总是这样,也不知道长个记性!梳子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鼻子却酸酸的,声音也有些发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哎,今天注定是上帝要开她玩笑的一天!正在恍惚,手里的电话却老实不客气的被Leo接了过去,也不斟酌一下,就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好,我是.......”梳子从木然中恢复了一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完全是熟人聊天的架势拿着自己的手机开始谈笑风生,先是自我”吹捧”一番,然后就和祁欢两个从Lily的工作环境聊到饭菜的价格与水平,从饭菜的水平又聊到女孩子挑吃拣穿的种种弊端,最后终于在对梳子“野蛮”性格异口同声的“口诛笔伐”之中达到了“酬酢言欢”的境界。
“......所以,也没办法,白天刚刚被点名,这会儿再不做出些加班拼命的样子给老板看,明天我们都不用上班了。”说的跟真的一样,梳子撇撇嘴,Leo笑着把电话交还给她。刚放到耳边,就皱着眉头听到欢子在那边大呼小叫:
“我的大小姐!你平时在我家打碎个碗啊,摔破个茶壶什么的还知道道歉,怎么在办公室里只会犯倔呢?好在你摊上了个好老板愿意罩着你,还是《无间道》里说得对——‘出来混,最重要是跟对老大!’”
什么跟什么?梳子瞥了眼笑得奸诈的Leo,演技一流,耳朵尖的跟猫似的,这家伙不去联邦调查局发展真是屈才!听着那边欢子同情中夹杂些失望的说道,“那你用心加班吧,我们不等你了。”
说完又悄声加上一句,“实在晚了自己偷吃些饼干牛女乃什么的,别把小命儿丢了!”
“我知道。”梳子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旋儿,却终于能说出一句整话来,听着那边他又嘿嘿的笑了笑,“嗒”的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她身子僵直的站着,心上好像被很快的刀拉开了一道小口子,彼时不觉得疼痛,却感觉血珠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的渗了出来……
“怎么不冲我龇牙?”某个不知趣的活靶子在这时候凑过头来,梳子在这样近距离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将视线从他的面庞上移开。她呆呆的看着Leo,心里喃喃的对自己说:马龙.白兰度有什么稀奇?其实他也是很好看的,有光洁的额头和会笑的眼睛,古话里:‘少年公卿半青面’,说的一定就是这样如青瓷一般透出光泽的面色……她是第一次发现,他居然也会露出这样带着三分邪气的笑容,衬着黑色的西服非常英俊,有点中世纪欧洲传说中吸血鬼的样子,只少了一颗尖牙……是呀,Leo真的很好看,而且少年得志,又有能干又有才华,完全具备“情场杀手”的条件,一定有不少女孩子为他动过心,伤过心,又流过眼泪吧?为什么她一直以来就没注意到呢?梳子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眼睛就那么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直到自己的眼珠子都有些发疼了,她还是一直看,一直看,心里又说,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幸好在这种时候还有他在身边,就这样眼睛看着他,心里想着他,眼睛疼了不要紧,眼睛疼了,心就不会疼了......
Leo见她不答话,也不再开口,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梳子把他当成商场橱窗里的一只天价花瓶,仔细研究上面的每一道纹路。城市的夜刚刚开始,街上开始不时有路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投来诧异或是讥笑的目光,他还是不动,也不出声,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梳子终于觉得累了,觉得再看下去自己的眼睛就要月兑离眼眶飞到天上去了,她慢慢的垂下眼帘。没等思想开始运转,耳边就听到他若无其事的接着问道:“上次你就是这样把我那只小美人龟吓傻的吧?”
当她是小孩子么?这样拙劣的把戏!梳子固执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却终于出声做答,但那声音像是被压缩过的空气,浓浓的,低沉沉的,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说:“你不用故意惹我生气,也不用逗我笑,我已经没事了。”
好像真的没事了,她发觉自己还可以说出十个字以上的句子时这样想,所以说完又倒回去细细的数了一数。可忽然之间,眼泪就无声的从面颊上滑落下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心中也不再感觉疼痛,为什么这会儿反而要哭呢?完全莫名其妙!幸亏Leo还没发现,不然一天里流了两次眼泪,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她仍旧垂着头,一面偷偷伸手去擦,忽然就感觉一只手伸到自己的头上,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他说:“不要抱怨,要学会感激。”
他说话时已做好了西服报销的准备。谁知道话音未落,梳子居然一把推开他,带着眼泪跑到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她实在笑的不行,以至于伤心的泪水干了,又添上了开心的泪水,倒是活现了古诗里“新泪痕压旧泪痕”一句。Leo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捧月复大笑,自觉话中没有什么好笑之处,开始还无所谓,可见她一直笑个不停,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怎么?”梳子笑停了,勉强直起身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又擦了擦眼睛,指着他说:“怪不得你要“商场得意,情场失意”了,以为自己是徐志摩么?这种时候谁要听你的大道理,你应该安慰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者干脆把我揽到怀里趁人之危一番。这么缠绵悱恻的场景下居然还来客观分析,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
风水转得好快,是谁情场失意来着?Leo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摆出一幅爱情专家的样子大放厥词,索性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由她去了。碰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甘拜下风似乎最为明智。
梳子笑了一阵也就不笑了,静静的看着他闭目养神的样子,她说:“你闭上眼睛的样子顺眼多了。”
“哦?”Leo懒洋洋的,声音里却带了丝兴味。
“是。”梳子认真的看着他说,“像刀还了鞘,看上去没有了那么锋利,接近你的时候不用害怕被伤到。”
她说完后,感觉自己的心在跳,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因为这是远离Lily的另一片天空,她就能够随心所欲的对他道出心中所想么?还是因为他几次三番的关怀安慰,让她不由自主的撤掉了警戒防卫呢?梳子,别太天真!别忘了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他承认利用你,却不肯透露半分细节;他明知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凶险甚至灭顶之灾,却一意孤行;你们之间存在着一根不能碰触的底线,一旦越过,表面的温情脉脉就可能会土崩瓦解,今日月下的携手共欢就可能变为他日的反目成仇,相煎何急……
而那条底线在哪里,她不知道,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知道。嘈杂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如深海一般的安静,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不知静悄悄的发生着怎样的尔虞我诈和背叛。一瞬间梳子觉得有些寒冷,Leo不回答,于是她又接下去,声音轻轻的,像是说给自己听:
“是的,我喜欢你闭着眼睛,也因为我害怕总会有那么一天,你看我时眼睛里已经没有笑意,有的只是厌恶与憎恨。”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但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一定是疯了!梳子恍恍惚惚的想,看来今天诸事不宜,早早回去睡觉为上策。
她想着,脚步却不挪动,眼睛停留在Leo的面庞上,他听到了么?应该没听到吧!梳子有些安心的想,看着他依旧阖着眼,霓虹翻了又翻,灰紫,淡青,粉红,鎏金不想他沉默了一瞬,却突然模索着伸出手,五指轻轻的掠过微凉的空气,一寸一寸向前,略略偏头,似乎在辨别着她呼吸的声音。终于,他的手指轻轻的触上了她面颊。他指尖冰冷,她面颊滚烫,却没有闪躲,整个人懵懵懂懂的立着,一瞬间只以为是梦,他的手停了一下,又向上,缓缓的碰到了她的头发,亦只是轻轻的掠过,然后她听到他低低的笑着说:“不用怕,以后我整天闭着眼睛就好了。”
这句话犹如重锤狠狠一击,把梳子彻底震醒过来。她呆呆的看着Leo的脸,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感到自己颊上发际指尖触过的痕迹,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她只能反复问自己一句“这怎么会?”他不是一直把她当作一辰的人么?那么他的意思就一定不是,又或者……她无法想下去,只祈求上天不要让他现在睁开眼睛,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的慌乱无措,无从应对……
突然间,口袋里铃声大作,梳子长嘘一口气,急忙接通。“喂”了一声的同时,看到Leo笑着看她,她面红耳赤,额角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幸好有夜色遮掩,声音也如往常平静。一面盘算着待会儿如何不着形迹的月兑身,一面敷衍着电话里大张的好像十分焦急的询问。
“我和老板在一起,店里出什么事了么?”有事也好没事也罢,问了这一句就有了开溜的借口。她说“老板”,他听懂了么?想着,电话里大张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
“梳子,你听我说话,不要急。有家私人医院刚刚打来电话,说南兮被急救车送了过去,替她登记的是个男孩子,是食物中毒,要等我们过去再交待情况。我的腿不方便,你尽快过去看一下,保持联络,路上注意安全!地址是……”
南兮,南兮?是南兮!梳子起初听他说什么“医院”,“救护车”还模模糊糊的,然后突然间就明白过来,心中“咚”的一声巨响,就几乎听不到后面微弱的跳动。Leo听到话筒里传来大张的声音,看到梳子的嘴唇一下子没了血色,脸上却还强自镇定的看着他,茫然间露出下意识的微笑,心中突然一阵怒气上涌。
“地址?”他简短的问,把挂断了的电话从她有些发抖的手指中取过来,一面拖着她冰凉的手径直朝Lily的方向走。
梳子机械的对他背诵了一遍那些单调的街道名和门牌号,突然惊觉的一缩手:“我们回Lily做什么?应该直接拦车的。”她身子往回一带,就要朝反方向跑,手却被Leo紧紧锁住,他铁青着脸冷冷的说道:“你要到步行街上去拦车么?”说着将她的手一甩,大步流星继续朝Lily的方向走。梳子这才醒悟过来,忙跑着跟上他。
进停车场,取车,直到在他身边坐下来,Leo始终十分沉默。梳子看着手腕上被他握出浅浅的淤青,不觉疼痛,只觉十分茫然。
“系好安全带。”他突然说出这一句,也不等梳子反应过来,车子已是风驰电掣的驶了出去,两旁树木行人渐渐倒退成流逝的缤纷,前一刻仍绚烂纷繁如蝶衣的霓虹,此时已在反光镜中模糊成不可追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