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柠物语 第七章(1)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 : 萧长琴短

碎银一般的繁星散在天上,夜声幽静到至极处,反而惹人思绪凌乱。

阿杰照例踏着疏漏的月色星光而来,迈进院门,举手刚想要扣门,却发觉满室漆黑,灯火不举。正在诧异,就听到半掩的轩窗内透出一声女子的轻笑,这声音如平空一个霹雳,在地上划出了万丈沟壑,惊得他再不敢逾越半分。

“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居然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只是时候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飞起来?”她的笑声像是梨花香气,就那么堆烟缥缈一般岑岑的泛上来,静静得透得人心里一阵怅惘。接着是一辰低低的说了些什么,那女子的声音极和软的叹息了一声,并不说话。良久,却听她柔声吟出短短一句词来: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隔了片刻,只听一辰淡淡笑道:“这东西我留着没什么意思,不如你拿了它去。虽然白天飞不起来,可梦里就时常能带你看见星星了。”那女子又是轻声一笑,柔柔的应了句什么。两人语声渐轻渐微,不多时候,四下已重归于静默。

这只言片语的交谈,恍若表面凝滞不动的水面,下掩着漩涡暗涌只是要将人吞没。阿杰觉得耳中如闻奔雷疾马一般隆隆作响,震得五脏六腑无一不是颤巍巍,悸簌簌,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敢动一丝一毫的念头去揣摩他们话中的深意。他一时间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脚步和心一同僵在那里,丝毫不能移动,正踌躇间,忽听窗内一辰问道:”是阿杰?”

“是。”阿杰忙答道,一颗心只是扑通直跳,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听他“嗯”了一声,又一会儿,屋内方才亮起灯来,一位银衣绿裙的女子轻轻为他拉开了门,面上虽然略带羞涩,可并无惊诧意外的神情,反倒对他笑笑,只说声:“请进。”阿杰知道她就是当夜自己护送的那人,却不敢多看,只是忙忙的对她道了声谢,便向室内走去。进了正厅,只见一辰和往常一样闲坐在窗边的椅上,神色平淡中不辨喜怒,只是地上零落的散乱着数张图稿,他的衣袖也有些微褶皱……阿杰脸色一红,眼睛就像是被钉子钉在了自己面前的一小方地面上,再不敢抬头。耳边却听那女子说:“既然呆会儿还会有人替你收拾,我就先走了。”

“好。”一辰笑笑,起身送她到门口,“你从正门走,送你来的那人……”

阿杰垂目听着他的殷殷叮嘱,一面用指甲狠狠的刺了自己一下,这才真正的回过神来。他跟在一辰身边已是三年有余,他身边的簇拥着的女人用“浩如烟海”形容只怕尚有不足,什么娇憨如杏,文弱如柳,清凛如菊,婉转如昙,舒朗如云,绮幻如雨,灿烂如阳,皎洁如月……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蜂围蝶绕一般,可他向来是一视同仁,不分亲疏厚薄的以礼相待。起初身边人还以为他心中认定了May这样一个绝代倾城,其余众人自然成了过眼芳菲,池绿浮萍,可如今……

“您要我查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名字对不上,可样子是同一个人。”阿杰把一份薄薄的文件交到他手中。

“最后一个。”一辰喃喃的说道。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某个遥远又亲近的人听。

“怎么?”南兮把借的东西还到五月手中,却发现她的神色游弋不定,似乎在担着什么心事,便随口问道。她的手只是轻抚在南兮的肩上,嘴唇微微而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到底想说什么?真急死人了!”南兮被她闷葫芦的样子弄得更是心慌,反手拉住她的袖子摇晃了两下。五月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咳嗽一声,学着一辰平时的神情,冷冷淡淡的问道:

“南兮,你这是在对我撒娇么?”

“五月!你……”

南兮脑海中蓦的兜起方才的那一刹,一丝一缕的罗绮云霞,流光溢彩得要人昏沉晕眩。她本来不敢回想的种种,与此时似乎已经阻隔了几千年的时光……他的眼睛里,只有在吻着她的时候,才会失却寻常淡定从容的目光,他的唇仿佛陌野中徐徐下坠的落日,如残火的光芒衬着四下里呜咽的风声,仍然是温暖的,和煦的,却又透着隐隐的凄凉与绝望,仿佛竭力想要留住这一刻的时光……那是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时光停驻片刻,便是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无尽深渊……南兮想着,脸上就像染了胭脂一般红得发烧,虽然急急捂住五月的嘴不许她说下去,心却仍像是被小马的蹄儿“得得”的踢得慌了起来。

“我开个玩笑,你脸红什么?难道你们……”五月凑到她头边,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忽然笑起来。南兮又羞又急,一把将她推得远远的,一面骂道,“有什么好看的,早知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当然吐不出啊,我又没有人家的本事,不仅能吐象牙,还能说甜言蜜语哄得你团团转呢……”五月话说着,怕南兮追过来,忙拔腿朝门外跑去。她一面跑,一面气喘吁吁的笑着,“总之你放心,他住在这里一天,我就帮你照看着一天。除了你孔小姐,别说是彩蝶飞花,就是一只小蜜蜂都别想进那个‘狗窝’,你们这两只会吐象牙的小狗啊,就亲亲密密的在里面挤上一辈子吧!”

一辈子,一辈子又是多久的时光?南兮看到梳子的那一瞬间,头脑中仍是这样问着自己。“等很久了么?”她把梳子从会客室的沙发里拉起来,难道欢子家的饭菜不合口味?这小丫头的手腕又瘦了整整一圈!想着,忽然惊醒似的问道:“这样晚了,你不回家来我这做什么?”

“突击检查!”梳子笑眯眯的答道,又忙把话题带开,“你这两天回来的比平常晚多了,都是和谁在一起?是不是你晕倒那天英雄救美的那个人?他的姓名,地址,年龄,家庭情况,一桩桩如实招来,可不许赖!”

“你先等等……”南兮看着她异乎寻常的吐语连珠,心中更是狐疑万分,不由得接过她拎着的袋子看了看,“前天你来看我,带了换洗衣物来,昨天我回来晚了,晓夏说你借了她的淋浴卡,冲了澡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今天你又……”

“我不住欢子他家了。”梳子被逼到死角里,索性干脆的承认道,脸上的表情却居然非常平静,“这小子本事不小,新交了个漂亮温柔的女朋友,我再住下去,说不清道不明,总是会妨碍到他们。你知道欢子的脾气,我不开口,打死他也不会提要我搬家的事情,可做人要厚道对不对?再说Leo借了他办公室的钥匙给我,我可以住公司里,不用露宿街头,也不用风吹日晒,只是没地方洗澡换衣服,南兮,我应该感恩,不应该抱怨,不是么?”

“梳子……”南兮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口中所说的至理名言,她语气中的轻描淡写,与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小鹿一般的迷茫与伤痛形成无比鲜明的反差。她还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刚刚离开一贯保护着她的丰满羽翼的孩子,她所能做到的,只是盲目的背诵那些书上的,从他人口中听到的字句,关于爱,关于失去,关于痛苦,关于宽恕和遗忘,却并不真正懂得。就像当年的自己所经历的,那种执信的一切快乐在一夜之间崩塌的感觉,那种四周陷入无尽黑暗,看不到光明的所在,在痛苦和绝望的边缘徘徊挣扎的感觉,那种渴望隐藏伤口,渴望远走高飞,却跌跌撞撞的一路走来,一步,再一步,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为永无止境,却最终再次看到幸福与奇迹的来临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那些空洞的字句所能给予的慰藉,而是在逆水行舟,惊涛骇浪中所获得一点一滴的真实温暖,只有经历了这些,拥有了这些,才会真正相信一切伤口终有复原的一天,才会真正懂得等待与期望的尽头将会现出光明……因而此刻,南兮没有任何安慰,只是轻轻的把梳子揽到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静静的,听着她手腕上秒针的声音微微的响动,时间像王母娘娘头上的银簪,将名叫“忘却”的河流划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清浅,却始终是无法逾越的咫尺天涯……似乎隔了很久,久远得南兮以为她已经沉沉睡去了,却终于听到怀中梳子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就像是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不懂得如何藏起来,如何舌忝砥自己的伤口,只能用这种方式那痛苦轻一些,再轻一些。

梳子的眼泪缓缓的濡湿了南兮衣裳,她说:

“南兮,我的心真的很疼,我觉得它好像被什么东西穿透了,血却只是一点一点的渗出来,每时每刻它都在疼,最后都已经习惯了,好像那不是在疼,只是,只是一种平常的感觉,我根本摆月兑不了它。

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和欢子去做野外穿越么?回来的时候你和大张都说我像是从非洲逃难回来的?其实穿那片山里真的很荒凉,荒凉得地上连个的烟头也没有,后来欢子才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人烟稀少,甚至从来没人走过。我还记得林子里杂草最深的地方有齐腰高,手碰上去就划出老长的血口子,还有很大的虫子,咬上去血淋淋的一口,所以我们只能把裤脚扎起来不让它咬,可是这法子只有一半的时间在管用。

情况比原来想的坏许多,我们越走越深,可每天用来走路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走不到地图上标注的村落,树的前面永远是树,一层层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好像能把我们吃掉似的。尤其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洞洞的只有密密麻麻的树丛,我害怕极了,可欢子说不用怕,他撕了地图的一角用树枝戳了几个窟窿在上面,说是画的他自己,然后就把那张破纸塞到了我的辫子里,说这样树里的小妖精就不会来抓我了……“说到这里,梳子轻轻的笑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梦幻般的神采,让她的脸庞看上去更加年轻而疲惫。

“到后来,带去的砍刀卷了刃,吃的东西还有,可是水也快喝完了,最糟的是裤腿磨穿露出了膝盖,有时候虫子钻了进去乱咬,又疼又痒的能把人逼疯,那滋味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再到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

手和脚都在抽筋,我甚至觉得是地图出了问题,我想我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我们要死在这片没有尽头的森林里了!最后我对欢子说:‘咱们要是有把小说里那样的毛瑟枪就好了,你就一枪崩了我,然后把我的尸体挂在树上,这样就不会被野兽吃了,可以留个全尸,虽然这里没有野兽,但虫子饿急了也会吃人的’

我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可没想到欢子一下子就火了,揪着我的头发一下就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骂骂咧咧的指着我的鼻子吼:“梳子我告诉你,你们女人就全都是孬种!你们有什么?除去脸蛋儿就只有一张嘴厉害,整天除了会娇娇滴滴,哭哭啼啼,见月伤心,迎风流泪,说东道西,争风吃醋,扯后腿说丧气话你们还会什么?!告诉你,你那一套少在我面前摆出来,你爱怎么死是你的事,别脏了我的手!早知道这样,带你我还不如带条狗进来,杀了它我还能吃狗肉,崩了你对老子有什么好处?你说!”

他连珠带炮的一通乱骂,眼神里的凶光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当时我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心里又羞,又委屈,心里觉得以前完全看错了他,觉得他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流氓!那会儿我真恨他呀,恨得牙痒痒,可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到生死关头他真的会丢下我不管,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片森林里喂那些大虫子!想到这些,心里是又急又慌,眼泪差点涌了出来,但是嘴上不能服软,不能让他看不起。最后我一横心,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差不过是渴死饿死累死在这片林子里,就是那样,我也不会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半声!一赌气,拽起自己的背包就拼命往前走,我走得飞快,好像后面有老虎和饿狼在紧追一样。

那一天,我走了整整八小时,二十多里路,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扎的刺,划出的口子和磨出的血泡,欢子一直在后面闷不吭气的跟着我,我不理他,他也不对我说一句话。一天中最热的那会儿我不吃东西,也不休息,他就也不休不停,那么追着我一直向前走,像个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直到天黑完全下来的时候,我累得身上哆嗦,手直发抖,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走路乱晃,好像任何一秒都可能栽倒在地上,但还是一个劲儿拼了命一样的走着。欢子叫了我两声,我不理,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他才终于从后面拉住了我,一面强揽着我靠在他身上休息,一面压着声音问道:‘梳子,你个性耍够了没有?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很有趣是不是?’我本来迷迷糊糊的,一听这话却清醒过来,一下子站直了,火冒三丈的就想挣开他。可欢子手上力气好大,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甩不开,心里恨急了,咬牙切齿的大喊了一声:‘你少假慈悲,把你的脏手拿开!’忽然天旋地转,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软绵绵的伏在欢子的背上,他把我们两个人的背包用行李带绑在胸前,背着我,躬着身子一点一点的往前走。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身体挪动都困难,却仍用拳头拼命的打他,一边打,一边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可他根本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前走,我没办法,气急败坏的一口下去,狠狠的咬在他的脖子上,他身子一抖,却仍然没有放下我,只是抽着冷气,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梳子,是我连累了你。其实刚进山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回头的,但是我实在是太狂妄了!居然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保护你不遭受任何危险。梳子,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如果有一个人要为这次鲁莽愚蠢的错误付出代价,那个人应该是我,你要是有一点差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梳子,答应我你会好好的,好不好?’

南兮,当时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爬在他的背上,我渴,我饿,我没有力气,我身上又疼又冷,可是南兮,你知道吗?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有一个人说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后来欢子讲了许多笑话给我听,说了好多他小时候的事情。就在我们快要走出那片林子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梳子,等咱们出去了,你最想做的是件什么事?’我有气无力的说:‘我最想做的事?我最想做的就是以身相许,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啊!’刚说完,欢子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一言为定啊梳子,出去了我就娶你!’我知道他当那是开玩笑。“

梳子仰起脸来,她的眼睛里亮闪闪的,脸上忽然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

“可是南兮,我心里清楚,那句话我是认真的。只不过现在才完全明白过来,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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